9.情味手記(三)(9)
我們喜歡走一條被我們私自命名為\"俄羅斯小徑\"的小路,那其實不過是北京市區再普通不過的一條林蔭小路。夏天的時候,路兩旁高大茂密的濃蔭搭起一條綿延的傘篷,小風貫通一吹,格外涼爽。有時候我們會遇到在樹下舉著長桿粘蟬鳥的人,知了們高聲叫唱著,為著自由的生命而歡悅,我們駐足仰頭觀望,多麼希望它們能夠平安地盡歡叫地度過短暫的一生。然而,它們自然的歡悅卻暴露了自己的目標,如同誠實的人在人際複雜險要的環境中跳出來說出實話一樣,粘蟬的人輕易地就把一隻撒歡歌唱的知了從高高的樹冠上粘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剪斷它的翅膀,然後把它扔進自家的籠子里去。一隻自在的小生命就這樣束手待斃失去了自由。我們為之深感惋惜!不明白為什麼那個人要這樣做。我禁不住上前和顏詢問,那人說,他家裡養了幾隻漂亮的小鳥,它們特別喜歡吃這種蟬,所以他為鳥兒們來捉蟬。我無以對。是啊,我們自己不是也在吃魚吃肉嗎!大自然的食物鏈和人類的遊戲規則一樣,弱肉強食。我們只有懷揣不忍默然走開。
我們經常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個公園,冬天的園子幾乎沒有什麼遊人,湖面上暗綠的波紋沉悶地翻滾一兩下,夏季里那些茂盛的荷葉及不知名的水草都消失殆盡蕩然無存了,只有一些枯枝敗葉浮在水面上,顯得靜寂而蕭條。然而我覺得這一切很符合我的心境,蓬勃旺盛是一種美,清寂凄然也是一種美。我和母親經常一路走一路聯想到我們的生活,太平的日子來之不易啊,反省我們居然經常感懷生活的無聊、乏味,真是太不知足了!在政治風雲中人們還有暇無聊和乏味嗎?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聊、乏味也是一種\"審美狀態\"。
春天時候,候鳥們從南方長途跋涉遷徙回來,有許多野鴨子落戶安家到湖面上。望著三五成群的野鴨們悠閑地嬉鬧戲水,母親便似乎是自自語輕聲說: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太閉塞了?現在差不多是閉門索居、不與人來往了。我低頭觀看清波漪瀾的水面,說,是啊,野鴨是低等動物,它們的秩序太溫馴,人類可比鴨子聰明多了,競爭也生猛殘酷得多。現在的人們變得越來越實惠了,還有多少人沒事瞎聚啊,對於今天的人們來說,時間也是一種成本,以朋友名義下的交往,大部分是變相的\"公關活動\",咱們與人家閑談不是白白耽誤人家的時間嗎。我們這樣聊著,走著,心裡卻感到一絲茫然。
秋天是最美妙的,雖然有時颳起一陣陣風,但天空又高又闊,偶爾會有乳白色的雲朵,我們分享著秋天的殷實,仿若寄身於高邈開闊的天空中,使我得以在現實中歸於恬淡。我曾經聽到過一位我所尊敬的長輩提到\"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感觸良多。他們是經歷過太多的歷史滄桑風雨人生的啊,\"樂觀主義\"已經成為他們生命本能中抵擋災難的盾牌,戰勝險惡的武器,這除了健康的心理與人格,還需要智慧和境界。這個\"樂觀主義\"不是膚淺怠惰,不是廉價的知足常樂,更不是軟弱愚昧的妥協,而是一種大氣的從容的深刻的感和力量。任何非正常的外力的打擊以及日常生活本身的平庸瑣碎都不能打敗一個樂觀的人、一個面帶微笑的人。我們憑什麼要憂戚人生、小氣地哀哀怨怨呢?樂觀其實是一種大勇氣。以我現在對生活的理解,日子過得平平常常,甚至乏味無聊,是人生的常態,也可以說是人生的本質;而充滿激和興奮的日子,是短暫的,是非常態的。一個成熟的人必須勇敢面對和接受平凡甚至乏味的生活,而被龐大的平庸乏味的生活消滅掉的只能是弱者。
太陽落山的時候天空偶爾會出現紛繁的雲朵,我們走到售報亭,買上幾份報紙。報紙是我家的必備之物,具有瀏覽價值的部分我和母親用來翻看,空洞無物套話連篇的版面就給我家的小狗三三鋪在陽台上用來方便。天色黯淡下來,我和母親買上一些新鮮的蔬菜瓜果,懷著一路交談后的清爽,懷著對平凡庸常的日常生活的感念以及對三三的牽挂,滿載而歸。回當年,我的內心如同一隻敏感的天平,一粒芝麻就會失重,那些日子不堪回。沒想到\"老年生活\"的心態,在我還未真正老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提前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