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情味手記(三)(8)
家裡不能沒有生氣,我開始在陽台上大肆展\"農業\",在這遠離鄉土的城市高樓之上,我從花木市場里選購來散尾竹、變色木、荷蘭鐵、國王椰子、橡皮樹、冬青、芍藥、百合、瓜葉菊……我把這裡集木壇、花壇、果壇、草壇、刺壇於一體,它們一日日瘋長,比我長得都結實;家裡的廚房也不再乾淨得不忍心做飯了,每天,這裡的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都熱烈地攪合成一團,油煙裊裊,盛滿人間煙火,為了收拾飯後殘局,我和家人常常你推我搡,\"謙虛地\"稱讚對方才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書房也開始被我們肆無忌憚地擺開\"戰場\"了,桌上沙上到處散亂著稿紙和書籍,一些抽屜半開半合著,如同一隻只話多的舌頭。***母親那邊還買來了畫架、油畫板、顏料,擺開了畫畫的陣勢,一個外行偏偏卻畫意大!那些工具家什也擺放得毫無規矩章法,書房弄得個亂七八糟。桌上堆得太滿了,有時候她會順手把一隻茶杯放在地上,直到不喝了也想不起把茶杯拿走放到柜子裡邊去,只是不嫌麻煩地繞著它走來走去,彷彿它就應該擺在那兒。母親畫畫的時候,由於比例的問題,總見她拿著個尺子側著頭、眯起眼睛誇張地量來量去,哪裡是畫畫,儼然像個瓦匠。母親無師自通,果然出手不凡。然後,她端詳著自己的大作,號稱一萬塊錢賣給我,這個價位還是看在我們母女關係的分上便宜了我。對於母親的童心我雖然竊竊失笑,卻一向是大肆支持的,到了母親這般歲數,能夠沒事找事、自得其樂,真是我的福氣!這樣一來,滿地都是母親的畫樣草圖,進入她書房須跳著舞步才行。我心裡就不免有點煩,但轉念一想,書房嘛,原本就是為了弄亂的。
我的身體比母親差,母親的歲數比我大,加上我們過分民主的關係,就越來越像姐倆了。她經常是忙著什麼自我陶醉的事,興興然地施展著手腳;我呢,則坐在自己房間里的電腦前胡思亂想,塗塗抹抹。窗外又在下雨,雨打在不知誰家的空調室外機上,乒乒乓乓地響,響得人心裡空洞洞的。雨天阻擋了我的腳走出門去,其實,即使不下雨我也無處可去,我知道沒有哪一趟車通往想要抵達的歸宿。人生嘛,真是太多的虛幻,曾經執意追求的事物也不過是過眼雲煙,自貽伊戚而已,有時想一想不免心冷。
而家永遠是真實的,是我們永遠的安身之所。
27、提前降臨的\"晚年生活\"
我所謂的\"晚年生活\"似乎是從30歲開始的,確切地說,那是一種心境,與時下忙碌進取、物慾膨脹的生活相比較,對於我這個6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實在是顯得太早了。
所謂的晚年生活,是指生活的節奏盡量順其自然,沒有太多的焦慮、急迫的心理控制著你、壓迫著你、讓你必須服從它的規律緊急行動起來。無論是寫作還是出版社的工作,每一天對於我,如同一張光滑柔軟的白紙,在早晨自然醒來的時刻舒緩地展開,我往上邊塗抹什麼、怎麼塗抹都可以,抑或不著一痕地掀翻過這一頁,從晨鐘到暮鼓獃獃地想上一天,任憑思緒遊刃有餘地在日常瑣碎中浮遊。這思緒是我內心深處若有若無的一絲悵然若失,以及隱蔽得連我自己都不易察覺的某種反省。我不懼衰老,更不怕死亡。我反覆思量的是,我要如何面對未來幾十年漫長而重複的乏味。乏味,這其實才是我們平凡生活的本質!只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積極的或者消極的——來對待罷了。
\"晚年生活\"的標誌之一是我和母親無論春夏秋冬無一例外地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出門散步。據說康德也有散步的習慣,每天傍晚他如同鐘錶的時針一樣準確地出現的街道上,附近的居民甚至以他的出現確定鐘點。我們無意攀附仿效偉人,我們既與偉人無關也不喜歡做偉人,我們願意默默無聞地不被人注意地生活。但是,每天下午當我和母親走出電梯經過門衛的時候,門衛總是善意地和我們打招呼,他知道,我們的出現意味著此刻一定是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