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遊走手記(一)(8)
這一份莫名的期待,我和母親是如此相同。***
我們通常喜歡選擇在陌生而安靜的衚衕里閑走,特別是那種細腸子似的幽深的窄巷,一扇扇殘損的木門掩映在樹陰里,臨街的窗戶低低地掛在衚衕的一邊,路人伸手可及,使我常常替窗子裡邊的秘密或安全擔心。我們一邊走路,一邊想象木門或矮窗裡邊的故事。我們還可以想象此處正是\"倫敦的郊外\",也可以想象另一處地方是墨爾本的住宅區。
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在漫無目的的閑走中有過收穫。比如,我們曾在三里屯的一個街角處,現一家專賣藝術裝飾品的小店,\"酷\"得很有風格。那天,我和母親走進小店后,幾乎同時被一扇牆壁那麼大的一塊亞麻布吸引住,這張乳白色的亞麻布上有幾行不太像樣的毛筆字,仿古的一種什麼字體,看不大懂。稚趣、藝術感以及一種對權威意識的不屑和反叛,躍然布上。問及這塊亞麻布賣多少錢,售貨小姐答說不賣,說那是店裡的裝飾品。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們若是喜歡,也可以賣。接著她說了一個很大的數字。終於把我和母親嚇走了。
那一段時間,我正面臨裝修新居的麻煩,我不會畫畫,商店藝廊里的那些商品畫,顯然引不起我的興趣,而新居的牆壁又需要裝飾,於是,使用亞麻布的思路便在這時豁然打開了。說學就學。我們先到美術館買來了亞麻布和很專業的顏料——記得當時叫做馬利牌\"書畫特黑\"。然後,母親執筆(母親的毛筆字向來是訓練有素的),我謀划內容和圖面結構。我策劃了不居中、不對稱的布局,讓母親用大小長扁不一的篆體字,在亞麻布的右上端,書寫我自擬的一服常用中草藥方子,字跡佔用的面積並不多,我們讓大片大片的亞麻布沉著地空白著,就如同人們沒有表其實正是一種表一樣。最後,我們釘上一條顯得粗糙的木線,然後就把它掛在門廳的牆壁上。它碩大得佔用了很大一塊牆面。它的內容——中藥方,質地——亞麻布,形式感——畫一樣的字和不對稱的破壞常規的布局結構,無疑都展示著製作者本人的生活姿態、藝術傾向以及世界觀。這是在任何藝術專賣店裡都買不到的,無論多麼高檔的,都無法如此貼近本人的風格。
我和母親合作的這件裝飾物,至今被我收藏著。這算是我們閑走時意外的收益吧。
記得有一天,母親陪不識路的我到地壇公園一帶的《香港文匯報》駐京辦事處領取稿費。辦完事,我們就沿著護城河河沿像往常一樣向東閑走,樹陰遮擋了西下的陽光,我們隱沒在陰涼里,一邊閑散地走著,一邊東看看西望望。河床斜坡上邊就是擁擠如潮的車流,而一坡之隔的河沿邊,卻是異常的寂靜。我們偶爾在一個悠閑的釣魚者身後站立一會兒,看看有沒有魚兒上鉤。然後,繼續走。我們猜測著某一位納涼人的身份,或者猜測擦肩而過的一對男人和女人的微妙關係。我們一直走到\"禁止前行\"的木柵處,才停住腳步。離開河沿,攀陡坡上了馬路,然後折進一條幽僻的衚衕。
我們在這條衚衕里現了一個寺廟——通教寺,這是我多年前在北京第一次看到的尼姑庵,不知現在是否還在。
推開重重的木門,探頭向裡邊張望,正有一個尼姑款款走過來,她身著淺灰色粗布衣,禿著頭,相貌端正靈秀,臉色十分蒼白,一望可知是在那種長年不見陽光的陰鬱的廟堂里久呆的緣故。她看上去還很年輕,20多歲至多30歲的樣子。不知為什麼,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我心裡忽然虛,一時緊張得不知如何與她搭訕。倒是母親臨時抓到一句話,說:\"請問,這裡能參觀嗎?\"尼姑一邊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一邊搖了搖頭,說\"不\"。她多一個字也沒說,就消失了。我和母親獃獃地立在那兒,不好往裡邊走,又不想就這樣空空地出來。遲遲疑疑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還是退出木門,離開了。
離開通教寺大門的那一刻,我心裡亂起來,一串連一串的問題波涌而至:一個尼姑,表面的平靜之下,她的內心世界里都裝著什麼呢?她讀過很多書嗎?她的感是憂鬱是冷漠是絕望還是激昂?她每天單調的日子是怎樣度過?外面咫尺之隔的繁華世界對她不構成誘惑嗎?她是否擁有過愛?一個斬斷或隔絕了愛的女人是什麼力量使她生活下去?她的**呢?她與親人如何相處?她還需要朋友、需要理解嗎?她是否比我更懂得人世的炎涼與艱辛?一個在事業上或者在感上成功的女人會選擇這裡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