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135
陳濟果真將大搖大擺的風格發揮到極致。
他入城時,由於沒有路引憑證,自然有士兵上前盤問,他便自報家門,表明身份,旁人聽說是辰國越王去而復返,還身帶辰國天子的聖旨,哪裡敢怠慢,這一路果然就暢通無阻來到宮裡。
由於陳濟帶了女眷,女眷又頭戴冪離,圍繞她的盤問未免就多起來。
只是公主非必要絕不說話,一切交給陳濟。
陳濟就開始張口胡扯:「這是我的愛妾,從辰國千里迢迢過來看我的,我與她片刻不能分離,便是見你們皇帝陛下也是如此。」
過來接洽的人名叫董恂,是章梵的親衛,他面色黝黑,目光銳利,聽見陳濟所言,目光就不斷往他旁邊的女人身上掃。
「越王恕罪,您既去而復返,又奉了皇命,此行定是極為重要,皇宮重地,我等絕不可能放無關人員進入,還請見諒。」
「哎,晦氣!」陳濟露出大為不爽的表情,又扭頭小聲對身旁女人抱怨,「我早就說了,別以這個身份跟著我!」
董恂聞言更為戒備,手已經悄悄按上刀柄了。
陳濟忽然將他拉到一旁說悄悄話。
「此二人並非我這邊的人。」
董恂神色一凜,越發警惕了。
陳濟卻道:「他們是柔然敕彌可汗身邊的親信,與我一道來拜見你們陛下的。」
董恂愣住,繼而狐疑:「柔然人?」
陳濟點頭:「你道那女郎是誰?她是敕彌側室,就像咱們中原人的貴妃,柔然人都稱呼她小可敦的,深得敕彌寵愛倚重,這次柔然派遣使者前來,半途遇上我,正好就帶他們一塊過來了。」
董恂依舊半信半疑:「柔然人正侵擾我們邊關,還敢派人前來?」
陳濟笑道:「我辰國不也與你們正在交戰,還有我這位使者在?正所謂邊打邊談,以打促談,這也是常見的,你去通稟你們陛下便是,若是不見,再把他們趕回去就好了。」
哪裡還有什麼陛下?
董恂既是章梵親信,自然心知肚明,他就算去稟告,也是稟告章梵的。
換作從前,皇帝可能還真不會跟柔然人二話,但眼下局面,董恂知道頂頭上司另有打算,最後約莫是要與南朝和談妥協的。
既然跟南人妥協,說不定柔然人那邊也有用處,想及此,董恂微微點頭,走向穿著罩袍戴著冪離的女子。
「娘子高姓大名?還請告知,我也好回去稟報貴人。」
女郎聲音低沉,說了句話。
董恂一臉茫然,根本聽不懂。
陳濟道:「她說她叫迪娜,這位小可敦能聽懂漢話,但不會說,我倒是能聽懂一些,可以代為翻譯。」
董恂恍然,最後一絲懷疑盡去,朝他們拱了拱手,又讓人看好他們,轉身就入宮稟報了。
陳濟面上淡定,內心實則難免不安。
他剛說自己能代為翻譯,那是純屬胡扯,陳濟非但聽不懂柔然語,事先也不可能跟公主商量好每一句話要說什麼,一切全靠隨機應變,幸而他在南朝這麼多年,憑著舌燦蓮花討得老皇帝和他的年輕小寵妃歡心,以此得封越王,在成年的三兄弟里佔據一席之地,一張嘴好歹也算拿得出手。
但至多也就到此為止,陳濟很明白,除非他頭上兩位兄長都死光了,否則辰國皇位絕輪不上他,別說皇位,若是行差踏錯,亦有性命之危,如今他被當作可有可無的棋子遣來長安,就是最好明證。
想到這裡,陳濟內心的不安漸漸褪去,等半個時辰后,董恂去而復返,看見的就是一個內心與表面同樣自信的越王。
「越王殿下,小可敦,陛下龍體不適,但已吩咐讓左相出面接待你們。」
董恂拱手,態度比先前更為客氣,想必是得了授意的緣故。
陳濟卻不大滿意:「我們這等身份,就只一個左相出面?你們不是有左右二相嗎,好歹也該是左右二相都出面,方顯鄭重吧,他謝維安一人能代表你們朝廷嗎?」
他越是篤定,董恂就越無懷疑,聞言反是賠笑解釋道:「越王殿下有所不知,我們陛下抱恙,奏疏堆疊如山,嚴相得幫忙處理,這不,就只有謝相能抽出空來了?」
陳濟斜睨:「該不會是前線戰事不利,被我們打得焦頭爛額了吧?看來我此番來得正是時候啊!」
沒等董恂發作,他又拍拍對方肩膀,很是自來熟。
「老董,我先前在長安待了不少時日,眼看這上下醉生夢死,歌舞昇平,難怪戰力不如我們南人呢,文官指手畫腳,又不知兵事,依我看還不如你們武人來管事,我跟你就聊得來,回頭見了那謝維安,肯定又是說些場面話,只怕一兩日是談不成的!」
帶路的是董恂,而不是正常情況下的宮中內侍,四周也都守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董恂不由擔心陳濟會疑惑發問,但並沒有。
陳濟一邊說著話,一邊從袖中暗袋摸出一枚雕刻精緻的金花,不動聲色塞入董恂手裡。
他的舉動行雲流水,董恂心事重重,本來也不在意這枚金花,但不知怎的,這個動作讓兩人不約而同都放鬆下來,甚至心照不宣相視一笑。
董恂想必也是內心焦慮積攢到一定程度,忍不住想找點話茬子。
「前線戰事打得如何了?消息傳到這邊有些慢,越王這是得了什麼消息了?」
陳濟看看左右無人,壓低了聲音。
「聽說已經快要拿下兗州了!」
董恂震驚得連眼睛都微微睜大了:「竟是這般神速!」
陳濟哪裡知道南辰打到哪兒了,純粹是張口胡扯,但他面上不顯,還很有自信地笑道:「要不然,我能被重新派回來和談嗎?貴國陛下原本將我軟禁在官驛,我是已經跑掉了,中途接到密信,才又回來的!」
董恂小聲道:「這我知道,你之所以能順利離開,也是因為我們章將軍下令,給你行了方便的,否則恕我直言,越王殿下恐怕走不了。」
陳濟當時就尋思自己離開長安過於順利,現在總算知道謎底了。
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難怪呢,我說我當時出城也沒人攔著,看來還是承了你們的人情!你放心,這次若能和談順利,往後我們兩國就是真正的親如一家了,不瞞你說,我父皇還有意讓下嫁一位適齡公主,以促兩國之好,不過若是貴國陛下不肯和談,執意要打的話,倒是有些麻煩了。」
董恂聞言,面上露出些許糾結矛盾的神色,不過最終還是沒有透露宮中發生的劇變。
這種大事,就連現在北朝也沒幾個人知道,雖然他很清楚章梵有意跟南辰和談,但如今情勢未明,章梵到底想怎麼談,想讓步到什麼程度,董恂不甚了了,也不敢替章梵作主打包票。
他卻不知,陳濟早就知道宮裡發生什麼事了。
兩人各懷鬼胎,一番話下來好似熟稔得要斬雞頭燒黃紙結拜兄弟。
很快,四人來到太極殿門口。
董恂像模像樣通稟一番,很快就有士兵出來揮手放行。
陳濟什麼也不知道似的小聲問董恂:「怎麼宮裡行走的不是內宦,多是士兵,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董恂安撫道:「沒事,放心,就是前線打仗,陛下染恙,不放心讓內官伺候,便都換成禁軍了。」
陳濟點點頭,心道我信你個鬼。
他們沒有被引入正殿,反倒去了偏殿,這裡較正殿更小一些,不過密談也方便。
上位果然空著,左相謝維安果然端坐一側,人看上去瘦了許多,不過精神尚可。
他見四人入內,便起身相迎。
「越王殿下既已不告而別,怎麼還回來再道別?」謝維安似笑非笑,面帶譏諷。
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他這種態度,也是情理之中的。
陳濟擺出一副「我國現在佔據上風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的神情,大喇喇落座。
「貴國軟禁我的事,看在當日我在長安玩得盡興,其他人也待我不錯的份上,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了,今日我是為貴國帶來和平,希望謝相能客氣些,這是你們對待使節的禮儀嗎?」
謝維安深吸口氣,躬身行禮。
「越王殿下恕罪,謝某一時激動。當日兩國交戰,您身份微妙,不得已出此下策,還請越王見諒,不知越王奉命而來,想怎麼個談法?」
陳濟昂起下巴:「我開門見山,你也別繞圈子,很簡單,貴國讓出洛陽以東,不包括洛陽。作為交換,我朝可以把奉州、南州兩地,送給你們。」
「不可能!」謝維安想也未想,面帶慍色,「洛陽乃我朝東都,何等重要之地,怎麼能拱手讓人,就算你們不要洛陽,此舉洛陽不啻於無牙老虎,往後你們想再蠶食,還不是手到擒來?貴國可真是打的如意算盤,這野心連我都能看出來,你們難不成還認為我們陛下會同意嗎?」
陳濟笑了一下:「謝相,你也是聰明人,怎麼忽然間就固執起來了?現在兩國交戰,貴國落了下風,現在我們才只是開口要洛陽以東而已,若是節節勝利下去,我們陛下開口再要洛陽,謝相又當如何?依我看,還不如現在先答應了,免得夜長夢多!」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暗自誇獎自己:陳濟,你也出息了,謊話張口就來,還跟真的似的,怕是謝維安這老狐狸也都懵住了吧。
陳濟洋洋得意,不免飄飄然,餘光瞥及旁邊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冪離女子,這才輕咳一聲,稍稍冷靜下來。
謝維安冷笑:「據我所知,貴國如今也才打下兩個郡而已,連一州之地都未拿下,而我朝名將李聞鵲已經帶兵前往,勝負猶未可說,越王這話是不是說得太早了?」
董恂在旁邊小聲提醒:「方才越王說,南辰已經拿下兗州了。」
「不可能!」謝維安微微變色,「我們從未得過消息!」
陳濟優哉游哉:「我半途得到密旨,消息自然比你們快,而且前線失利,李聞鵲現在怕是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挽回敗勢,也不可能樁樁都往回傳吧?」
謝維安依舊搖搖頭:「無論如何,即便要和談,洛陽以東這樣的提議,我朝絕不可能答應,南州奉州等地我們寧可不要。」
說罷,他的目光落在陳濟旁邊的冪離女郎身上。
「這位就是敕彌可汗的小可敦吧?不知你們柔然人來此,又是想做什麼?總不會覺得我們北朝連你們柔然人都打不過吧?」
冪離下,女郎張口,說了一連串的柔然語,竟是一氣呵成,未曾停歇。
她語調低沉,全然是陌生的口吻,但不知怎的,謝維安的臉色竟微微一變,繼而眯起眼。
很快,他又恢復如常。
「小可敦見諒,我們聽不懂柔然語。」
陳濟道:「我來代為翻譯吧,現在貴國要同時應付辰國和柔然,已經捉襟見肘,如果再加上一個吐谷渾,怕是三面受敵,連長安都有危險了吧?雁門鍾離戰死沙場,如今你們雁門將士的士氣都快散了吧,即使柔然現在騎兵不多,也能讓貴國足夠難受,若貴國願意,柔然也可以同時與你們和談。」
謝維安搖搖頭:「區區柔然,早已被我們打得七零八碎,怎配提和談二字?」
陳濟道:「據我所知,你們早就將西州守兵調到東面去與我們辰國打仗了,這也不是秘密,若吐谷渾趁此進攻呢?我沒記錯的話,吐谷渾的漢王何忡,原先好像是貴國叛將吧,他難道不會懷恨在心,趁機慫恿吐谷渾王出兵嗎?」
謝維安冷冷道:「你們這是在威脅我們?」
陳濟一笑:「也不能叫威脅吧,小可敦說的這些,你們肯定早就想過了,正是因為知道我說的都有道理,你們不妨好好想想,換作另一個使者前來,而不是我,只怕會比現在更加趾高氣昂。」
董恂忽然插嘴:「前面那些話,是越王的意思,還是小可敦的意思?柔然人到底想要談什麼?」
陳濟道:「自然是小可敦的意思,她深受敕彌可汗信任,那些話同時也是敕彌可汗的意思。柔然人逐水草而居,牛羊在哪,他們就在哪,雁門是越不過的關隘,他們並不想入關,也沒興趣得到耕地,只要更多的奴隸與財貨糧草,至於具體數量,謝相不妨稟告貴國陛下,再給個准數。不過我得告知謝相一句,我們時間耐心有限,小可敦也急於回去復命,如今柔然人還未集結兵力大舉進攻,敕彌可汗正在等小可敦的消息,若再晚幾天,柔然人未必還有耐心,畢竟就快入冬了。」
每年入冬之前,柔然人必要大肆劫掠一番,去年因為柔然王庭被滅,敕彌帶著餘孽逃往敖爾告苟延殘喘,別說劫掠了,殘兵怕是能活下一半都是好的,結果今年一看時移世易,就又動了心思,甚至還跟南人暗通款曲,南北呼應,對北朝形成夾擊之勢。
若換了從前,這樣說話的柔然人,早就被趕出去了,一舉擊潰柔然的呼聲也會高漲起來,但現在,謝維安僅僅只能握緊拳頭,不發一言。
「我會如是稟告陛下的。」
陳濟進一步催逼:「我們只在長安待兩日,兩日之內,必須得到你們的消息!」
謝維安斷然拒絕:「不行,兩日太短了!」
陳濟搖搖頭,寸步不讓:「只能兩日,前線戰事瞬息萬變,你們若早點下決定,我還能幫你們多談些條件,若是等辰國打下更多領土,就算我不要洛陽,恐怕辰國滿朝文武也不會答應。」
其實陳濟是怕兩日後露餡,但他自然不能這麼說。
謝維安面露嘲意:「越王還會心向我們這邊,幫我們談條件么?」
陳濟搖搖頭:「我的好友崔玉,你們也認識,他與義安公主兩情相悅,若是沒這場戰事,他們倆的婚事如今都能提上日程了吧?還有,我也需要一些談判的成果,好回去交差,若是能有一些額外的好處,我自然可以為你們說話。謝相,我對北朝印象很好,對你們也沒有任何意見,但是兩國交戰,你們也不能令我難做。」
謝維安沉默片刻:「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給你交個底,我朝陛下病重,沉痾難起,若無意外,陛下將任命代掌禁軍的大將軍章梵攝政,此事我也無法擅專,待我稟告章將軍之後,再回復你們。」
董恂一驚,猛地看向謝維安!
只因現在對外的說法都是皇帝染恙,左右二相留於宮中幫忙處理政務,謝維安卻忽然把章梵給供出來了。
陳濟也露出驚訝的表情:「攝政?貴國陛下這是……」
謝維安淡定道:「非常時刻,越王與小可敦就先在宮裡住下吧,以免你們走漏風聲,等章將軍有了決斷,我再通知二位。」
陳濟馬上道:「既然如此,還請謝相轉告,我希望與章將軍來一場私下密談!」
冪離女郎點點頭,表示了同樣的意思。
董恂:「謝相……」
謝維安點點頭:「好吧,我會轉達的,請二位先去稍作歇息。」
陳濟等人剛走,重重帷幕立時被掀開,一人大步流星走出來,直接伸手掐住謝維安的脖子,用力將他按在牆上!
董恂大驚:「將軍!」
章梵理也不理,他面露戾氣,狠狠盯著謝維安,隨時要下殺手的架勢。
「你在耍什麼花招?誰讓你把我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