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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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惟打了個噴嚏。
河邊風大,挾著水氣,刮著衣袍獵獵作響,他攏緊披風,循著身後馬蹄聲回頭。
一小隊騎兵正從身後趕來,由遠及近。
河邊的路不好走,砂石崎嶇,那馬卻是好馬,依舊小跑不停,速度不減。
為首的正是何忡。
陸惟身旁的陸無事等人見狀,下意識將手按在劍柄上,暗自戒備。
卻見何忡面無表情策馬勒繩,在他們身前停下。
全身戎裝,長劍懸腰,怎麼看都是來者不善。
陸惟卻笑了一下。
「漢王這是聽說我們要走了,特意過來相送?」
何忡對陸無事等人的防備視若無睹,抬手示意手下不必上前,他自己則又驅趕坐騎上前幾步,馬首幾乎與陸惟胯||下白馬相碰。
「當日我離開長安,你去送我,如今你要走了,我自然也該來送你一程。」
陸惟點點頭:「多謝漢王盛情。」
這裡已經不是伏俟城了,而在蜀郡的錦江邊。
話說陸惟他們一路從長安城出發,千里迢迢,歷經風沙終於抵達吐谷渾的伏俟城,前往拜見吐谷渾王紫赫奇,想要說服對方與北朝結盟,出兵斷南朝後路,與北朝東面、南面兵力相互策應,希望對南朝形成夾擊,從而迫使南朝退兵。
但這件事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吐谷渾與中原素無往來,吐谷渾人固然不跟南人交好,跟北朝也無甚交情,更何況還有個叛出北朝的何忡,他恨北朝入骨都來不及,陸惟他們想要與吐谷渾談合作,還得防著何忡從中作梗。
陸惟抵達吐谷渾之後,先讓人將何忡的家眷送過去,不附帶任何條件,白送,再附上一封長公主的親筆信,說道當年何忡起兵造反,先帝仁慈沒有殺他,反是將他扣在長安,剝奪兵權,固然也有種種考慮,但細說起來,是何忡不忠在先,如今他既然已經到了吐谷渾重新開始,先帝也已駕崩,往事種種,自然如煙消逝,朝廷也不再追究,故將何忡妻女家眷送至,算是仁至義盡,若何忡願意放下前塵舊恨,雙方再談合作不遲。
其實這封信里,長公主本可以將姿態放得更低一些,甚至以先帝口吻罪己致歉,反正先帝已經死了,北朝現在又有求於人,哪怕說先帝臨終前後悔對何忡過於苛刻痛哭流涕,把鍋都甩過去,先帝也不可能從棺材里跳出來反駁。
但公主並沒有這樣做,陸惟在送人過去的時候也什麼都沒說。
面對何忡這樣的聰明人,過猶不及,有時什麼都不必說,反倒會更好。
他們抵達伏俟城的十日內,在表明身份之後,不管吐谷渾王也好,何忡也罷,沒有任何人來與他們接洽,吐谷渾方面彷彿完全遺忘了他們的存在,白芷等人難免著急起來,陸惟卻若無其事,四處閑逛,從城內的佛塔,瀏覽到最熱鬧的集市,樂不思蜀,似乎也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
終於,在第十一天,吐谷渾王見了他們。
其中種種波折,自不必贅述,對方從疾言厲色故作兇狠,被陸惟看穿一語點破,到惱羞成怒抽刀而出,劍拔弩張幾欲動手,險惡危機一觸即發,又在陸惟不動聲色寥寥數語之間化解,最終達成協議。
蜀國彈丸之地,在北璋、南辰、吐谷渾之間夾縫生存,名義上還是南辰的領土,早年間向南朝稱臣納貢,受南朝管轄,所謂的蜀王,實際就是一地州牧的許可權,但蜀國位置微妙,離長安與伏俟城更近,離南朝政治中心建康很遠,所以南辰對此地影響力有限。
南辰對北朝用兵之後,兵力大部分都被調到東面與南面,分別與李聞鵲和白遠作戰,留在汶州的駐兵有限,其中大部分還是蜀王親兵,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陸惟與吐谷渾王達成協議,何忡便帶著一小股兵力繞過天塹,打了蜀國一個出其不意,誰知對方兵力鬆散不堪一擊,一打就跑,何忡順勢一路掃蕩過去,竟不費吹灰之力拿下益州和汶州,暢通無阻,己方一人未死,順利得連陸無事和白芷他們都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蜀王拉胯至此。
蜀王到了這一代,也是昏聵平庸,過得一日算一日的人物。他自恃有南朝當靠山,吐谷渾跟北朝都不敢動他,更何況北朝現在忙著跟南人打仗,按理說也不太可能跑來打蜀國。
偏偏天有不測風雲,最不可能動手的吐谷渾卻動手了。
蜀國那點子士兵哪裡見過兇悍的吐谷渾人,他們甚至也不知道何忡陸惟其實就帶了一小隊人,直接被打個措手不及,當即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蜀王也嚇得哭爹喊娘,帶著人扔下汶州,直奔建康,找南朝求援去了。
南人也很頭疼,他們現在正全力對付北朝,哪裡能分得出空來打吐谷渾,要平白增加一個敵人不說,還會讓北朝有機可趁。
何忡與陸惟見好就收,在佔了益州、汶州兩地之後,他們沒有趁勝將整個蜀國拿下,繼續撩撥南朝的底線,而是就此罷手。
南朝也不想在此時另開戰端,見他們沒有得寸進尺,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捏著鼻子默認了此事,任憑吐谷渾將汶州和益州撥拉到自己那邊。
可憐蜀王千里迢迢跑到建康,在那邊哭訴半天,轉頭髮現南朝已經將他的都城蜀郡都給送給吐谷渾人了,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蜀地雖好,與吐谷渾卻相隔天塹,往來不便,風俗也截然不同,吐谷渾王一心想要征服西域諸國,對蜀地興趣反而不大,索性大方將益州和汶州拱手相讓,送給北朝。
作為交換條件,北朝以巨額財貨買下兩州,每年送若干牛羊給吐谷渾,並要出資修築一條從長安通往伏俟城的官道,以便運送糧食,商貿往來。
吐谷渾如此條件,也是出於戰略考慮,紫赫奇既想打下且末于闐,便要防著他們邊上的大國龜茲與高昌來干涉,而長安如果能成為吐谷渾在內陸的穩定後方,吐谷渾王不僅不必擔心北朝人背刺,也可以利用商路便利源源不斷輸送糧草,保證補給與貿易。
對北朝而言,公主他們原本也沒想到還能白得兩州,這筆買賣雖然要付出巨額財物,但算下來穩賺不虧,可謂雙方都心滿意足。
為了防止夜長夢多,陸惟很快修書一封快馬送到長安,長安那邊也隨即派人派兵,接管兩州,堂而皇之把蜀國最為富庶的地方給納入版圖。
至此,陸惟出使吐谷渾,不單結成盟約,還有了北朝一兵未動而得兩地的開疆拓土之功。
雖說事出湊巧,要不是蜀王怯戰久弱,一嚇就跑,他們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就把兩地拿下,但話說回來,正所謂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謀,不外如是。
吐谷渾人也覺得不虧,畢竟誰能想到何忡一小隊騎兵,左右不過五百人,就能達到如此效果,吐谷渾王紫赫奇亦覺何忡猛將之威,果然名不虛傳。
回到眼前。
此時正是陸惟他們圓滿完成任務之後,準備返回長安,來到錦江邊,而何忡帶人一路跟過來送行。
何忡從馬背左側的行囊中摸出一物,拋給陸惟。
陸無事嚇一跳,差點以為是暗器。
但他定睛一瞧,很快發現是自己虛驚,再看何忡也正好瞥來一眼,似在嘲諷陸無事小人之心。
是個比巴掌略大的匣子。
陸惟掂了掂,裡面還裝著東西,分量不輕。
何忡微抬下巴:「下個月,我就要帶兵去打于闐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會,這個匣子,就當是給你與公主的賀禮。」
陸惟打開,裡面竟是滿滿一匣的珍珠,渾圓潔白,日光下熠熠生輝,不比寶石黃金遜色,而更顯無瑕。
「看來我們這杯喜酒,你是喝不上了,待你下回到長安,我再與殿下親自為你補上吧。」
陸惟也沒客氣,因為他知道,這份賀禮是何忡謝他們將自己家人送來的。
何忡聞言搖搖頭:「打了于闐,還要打龜茲高昌,吐谷渾王雄心勃勃,意欲統一西域諸國。」
雖說是吐谷渾王的願望,也未嘗不是何忡自己的願望,當年他在梁州當刺史當得憋屈,想造反還功敗垂成,至此才算廣闊天地,恣意馳騁。
言下之意,恐怕有生之年,他都未必會有機會再回長安了。
陸惟頷首:「那就祝你旗開得勝,早日得償夙願。」
兩人於馬上駐足,看滔滔江水奔流東去。
古往今來,英雄風流,起落明滅,亦如此水。
何忡忽然道:「當年我離開長安,惶惶如喪家犬,你來送我,曾說了一番話。」
陸惟明了:「我說,古往今來,能帶兵入京威脅天子還全身而退的人寥寥無幾,大將軍何必妄自菲薄,須知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西域廣袤,大有可為。」
何忡點點頭:「不錯,其實當時我面上鎮定,內心卻頗有些躊躇猶豫,正是你那番話,幫我下定決心,所以我承你的情。不過我想知道,當日你說那番話時,是不是已經料到我會叛出北璋?」
陸惟:「我知道以你的性情,肯定不甘受此委屈。」
何忡:「那你為何不勸章騁將我殺了,反倒還縱虎歸山?總不可能你當日就已經料到我們以後能合作吧?」
陸惟笑了笑。
「我的確不是神算,但我當時知道,你肯定是個變數,變數越多,天下就越亂,而天下越亂,才能讓我渾水摸魚,脫穎而出。」
何忡挑眉:「你倒是坦誠,但你現在做的這些,好像反而是在幫助北朝乃至中原安定局面。」
陸惟道:「因為現在身系北朝安危的,已經不是先帝了。而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就像在梁州時的你,跟在現在的你,想法肯定不一樣。」
何忡哈哈一笑:「有道理!不如我們來打個賭,看最後究竟是吐谷渾王先統一西域諸國,還是你們北朝先統一南北。」
陸惟:「這個賭約聽上去很有趣。」
雙人對視一眼,伸出手重重相擊!
馬首不小心相碰,彼此發出不耐嘶鳴,都扭開頭去。
何忡帶著人離開,陸惟目送他們離去,一行人準備小憩片刻,繼續前行。
那匣珍珠委實是少見的上品,連白芷和風至都忍不住湊過來看。
白芷笑道:「陸郎君,連何忡都送了這等珍貴禮物,你這一趟回長安,就沒有準備什麼送給公主嗎?」
江水灌入竹筒,陸惟又折下一枝柳條浸入,再封好竹筒。
「錦江水,江畔柳,這就是最好的禮物。」
白芷心想這也太糊弄了吧?
陸惟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微微一笑。
「你不了解她。」
以踏遍千山萬水折來的柳葉,終將匯入大江大河的湍流相送,這樣的禮物,在拿到的那一刻,甚至無須言語,她就會心生喜悅。
他是她的眼睛,而她是他的仁心。
踏上歸程的漫漫長路伊始,他已經開始學會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