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7
無須長公主開口,甚至不需要北朝眾臣出面,一個越王,就把使臣給撂倒了。
句句帶刺,陰陽怪氣,偏生使臣還要顧忌對方在南辰的身份,尊卑有別,不能張口反駁,只能忍氣吞聲。
長公主知道陳濟這是藉機把自己當時被留在北朝的氣都發泄出來,便也不打斷他,等人一口氣罵完了,這才緩緩開口。
「金銀財貨是沒有的,而且也不能以兗州為界,兗州原本也是我們的地方,等於說南辰認為這場仗還是他們打贏了,想要我們兗州以東的土地么?我認為這樣不妥,應該是樂陵、渤海為界,才能實現雙方長治久安,和平共處。」
使臣睜大眼,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
樂陵渤海,那可是原先燕國的地盤!
也就是說,這北人非但不肯把兗州以東讓出來,還要跟他們瓜分一半燕國的土地,等於想讓他們把已經吃進去的燕國吐一半出來!
這開什麼玩笑!
「長公主莫非是在說笑不成,我們……」
「你們什麼你們?」陳濟又打斷他,「別以為我不知道,當時打燕國的時候,正值對方宮闈內亂,你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後來倚仗燕國的港口和海船商稅,還發了老大一筆橫財吧?我要是沒說錯,吳王搶先佔了口岸大頭,這幾年沒少中飽私囊吧?你們太子就沒想著查一查?」
使臣看著他口沒遮攔,挑撥離間,只能面露苦笑,心想這越王看來對自己被留在北朝一事耿耿於懷,今日恐怕是不可能為自己說話了。
這次使臣離開南辰北上,臨出發前,還得到太子單獨召見。
太子說,陳濟在北朝為質,雖然北人不太可能殺了他,但陳濟在長安肯定也不好過,只要找機會私下與之接觸,就能得到許多北朝消息,甚至能在陳濟的幫助下說服北朝權貴,最終讓長公主和小皇帝也答應條件。
但看著現在這個場面,使臣就明白了,跟越王私下接觸已經行不通。這位越王殿下跟在南辰時判若兩人,別說不會幫他說話轉圜,今日瘋狗似的亂咬,不當眾提刀把他砍死就不錯了。
「祁津。」
長公主喊著使臣的名字,聲音很溫柔。
「你須知道,此番是你們主動提出和談,而非我方想要和談。既然要和談,那就得雙方都拿出誠意來,如你方才所說的條件,是侮辱我朝,而非誠心想談。」
雖然此情此景,使臣祁津也不可能走神,但他還是忍不住想:長公主以一介女流攝政,因為北朝皇帝駕崩之後,朝中就沒有更鎮得住場面的皇室血脈,不得已才讓這位和親過柔然的長公主出面,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當長公主說話的時候,就連剛才懟天懟地的越王也馬上安靜下來。這是尊重,還是另有原因?
當時北朝內亂,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南邊時,舉朝上下無不額手稱慶,歡欣鼓舞,都說經此一事,北朝定然一蹶不振,北伐統一指日可待,誰知將近一年過去,前線北人非但不見頹勢,反倒越打越勇,李聞鵲沒有被召回去收拾殘局,還打了一場翻身仗,雁門關也沒有因為死了鍾離而方寸大亂,副將程敬接手之後,依舊守住了關口,沒讓柔然人打進來,甚至他們還聯合了吐谷渾,從後方干擾南辰,令他們首尾難顧。
南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吐谷渾的何忡明明是北朝叛將,恨透了北朝,怎麼轉眼之間雙方又能勾搭起來了?難不成這由頭到尾都是他們合演的一齣戲?
「你若是做不了主,就讓作得了主的人來。」
他心念電轉之際,公主的話還未說完。
「但若你們心存戲弄,這議和,不議也罷,我們可以繼續打,哪怕打到只剩一兵一卒,我北朝將士,也絕無屈膝投降之理!」
祁津忙道:「殿下若不同意兗州以東,我們也還可以再談,但是你們要樂陵渤海,這著實超出微臣的許可權,不如請殿下親自走一趟齊郡,與我們太子面談!」
長公主看了侯公度一眼。
後者會意。
「此事我們還要再議,使者可先到驛館安歇,最遲五日之後再給你答覆。」
祁津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拱手告退。
臨走前,他還不忘朝陳濟那投去幽怨委屈的一眼,好像在控訴對方身為南朝越王卻胳膊肘往外拐。
祁津一走,在場就都是北朝重臣的小朝會了。
陳濟見狀也道:「臣先告退。」
他身份敏感,雖然長公主讓他主政一方,但陳濟自己心裡有數,北璋朝中還是有不少人因為他的身份而看他不順眼的,既然如此,他也沒必要非得死皮賴臉留下來,還是知趣避嫌的好。
誰知長公主卻叫住他:「且慢,通達也留下一起討論。」
她不是稱呼越王,也不喊陳濟那冀州刺史的官職,而是叫他的表字。
陳濟心頭一動,委實沒想到自己這輩子能在一個女人這裡得到近乎知遇之恩的待遇,而這種重用和信任,是連他父親兄弟都沒給過他的。
「諸位怎麼看?」公主問道。
要不要跟南朝談判,已經不是一個問題。
雖然南人的確沒能佔據上風,但也不代表北朝就佔了多麼大的優勢。
公主在使臣面前說得硬氣,實際上在座誰都知道,再打下去,北朝也支撐不住,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停戰休息,養精蓄銳。
但問題是,公主要不要親自去談?齊郡在燕國境內,燕國如今已被南朝吞併,這一去是有風險的,但是也不可能更改在兗州或者距離建康更近的地點,這樣雙方都不滿意。南朝太子能提出在齊郡議和,想必也是經過考慮,有些誠意的。
「殿下千金之軀,不宜犯險,不如還是由臣去吧!」侯公度想了想,主動請纓,「但是臣口舌笨拙,也不擅言語交鋒,唯恐落入南人陷阱,還請殿下指派一位正使,微臣好隨從聽命。」
「臣願往!」嚴觀海也道,見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不由挺起胸膛,音量也更高一些。「區區南賊,何勞殿下出馬,臣願為前驅,必讓對方知難而退!」
他自沒了齊王這個倚仗之後,國舅爺的美夢就徹底破碎了,但嚴觀海也不捨得就此辭官隱退,上面既然無人發話,他就繼續厚著臉皮繼續待在右相的位置上。
為了保住官職富貴,他一反以前得過且過的撞鐘和尚架勢,變得活躍積極,但凡公主所言,他一律贊同,但凡公主所想,他也爭取走在公主前面,想公主之所想,急公主之所急,一心一意抱好公主大腿。
公主固然知道他平庸無能,但這嚴觀海勝在捨得下臉皮,那些自矜身份自詡清高的官員不願做的事情,他卻願意去當這個黑臉,水至清則無魚,朝中有時還真少不了這等人。
於是外人看來,這嚴相可真是好命,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長公主和小皇帝都不用自己舅家,反倒還讓這嚴觀海繼續坐在右相的位置上。
聽見他這樣說,公主便道:「嚴相準備如何談?」
嚴觀海:「臣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侯將軍既與我同行,索性我們詳細計劃一番,趁和談之際讓侯將軍暴起發難,直接把南朝太子大卸八塊,當場殺死!那太子如今是南朝攝政,沒了他,南朝還不就此亂作一團,我們大可趁他病要他命,把燕國也納入囊中!」
侯公度:……
嚴觀海沒看侯公度的表情,他顯然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很不錯,還自以為隱蔽地看了陳濟一眼,那意思是:你小子不會去告密吧。
陳濟:……
侯公度深吸口氣:「嚴相,你能想到這點,那太子陳逕如何會想不到?他既然敢提出親自出面,身邊必然護衛重重,我就算能以一敵十,殺了那些護衛,他也早就在掩護下跑了,總不可能站在原地等著我殺的。這若是殺不了人,回頭還把南朝徹底激怒,對我們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公主問陳濟:「陳逕為人性格如何?」
陳濟道:「心思細膩,遇事謹慎。」
嚴觀海一聽,也知道沒戲了,頗為遺憾撓撓下巴。
「那就只能中策了。美人計,如何?送他個國色天香的美人,讓陳逕神魂顛倒,再趁他沉睡之時——」他比劃了個手勢,「咔嚓一聲,手起刀落!」
眾人:……
侯公度抽了抽嘴角,他感覺那下策根本就不用聽了。
蘇覓忍不住問:「且不說這南朝太子會不會上當,他見過美人無數,上哪找的國色天香還能讓他一見傾心卸下所有防備的女子?」
陳濟看熱鬧不嫌事大,涼涼道:「我倒覺得未必需要女子,男子也行,我那大哥男女通吃,只要生得好,郎君也可以。聽說嚴相家中有一獨子,少年英姿……」
嚴觀海大驚失色:「不不不,這中策不行,我們另想辦法,另想辦法!」
「好了,先不要胡鬧了。」謝維安輕咳一聲,「討論正事要緊。」
他自受的章梵那一刀之後,身體一直不好,便是能下床了,臉色也常年難看,因此在這種場合也就很少說話,一般都是聽旁人說。
「要不讓我去吧。」
小胖子軟軟道,因為缺了門牙,不大顯得有氣勢。
「既然姑母不能去,那就由我代姑母去吧,我可以乖乖坐著不說話,讓你們說。」
眾人看著他,都從那雙躍躍欲試閃閃發亮的眼睛里看出了「想玩」兩個字,不約而同沉默了。
「依臣看,此事可能還真得由殿下出面。」
作為帝師,謝維安自然是最有資格開口的。
也正是他一說話,小胖子只能歇了心思。
「對方既然連陳逕都親自到場,必是真正有心和談的,只不過這議和的地方得改改,齊郡離建康太近了,不如在渤海。」
陳濟沉吟道:「渤海郡更靠北,但恐怕我那大哥不會同意,樂陵也許好一些,畢竟我們原本也想要那塊地。」
謝維安笑道:「可以以此試探對方到底願意退讓多少,如果他們真迫不及待想要談,就會折中將渤海改為樂陵。雖然我們也急,但現在更著急的是他們,我猜祁津必然早被授意了和談地點,根本不必一來一回請示。此事就讓祁津去發愁吧!」
公主點點頭,一錘定音。
「這樣吧,那就我與嚴相、通達一塊去,有勞謝相和侯將軍坐鎮京城,且讓我去會會那南朝太子。」
陳濟眨眨眼:「當初在南邊,我曾聽了一樁陳年舊聞,不知當問不當問。」
公主白他一眼:「那就閉嘴吧!」
討論完正事,氛圍輕鬆起來,陳濟也就暴露嬉皮笑臉的本性。
「聽說昔日南辰曾有意聯姻,為太子求娶公主,可惜後來因故未成,不知此番故人即將重逢,陸駙馬遠在天邊,是何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