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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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敏正在宴會上欣賞歌舞。
他雖不是舉宴的主人家,但賓客們也個個過來敬酒,殷勤頻繁,口中道著恭喜。
因為人人都知道,大理寺卿陸惟即將成為駙馬了,雖然兩人如今各自在外,還都未回長安,但好事已經傳遍整座長安城,遲早將有一場盛大的婚事舉行。
更不必說,陸惟還說動了吐谷渾,使得吐谷渾與北朝聯盟,背刺南朝,這是大功,就算不尚主,憑他的能耐,一個左相遲早也能手到擒來,反倒是尚主之後,也許會阻礙他拜相的步伐。
眾人議論紛紛,有羨慕陸惟艷福的,有可惜他從此要屈居長公主之下的,還有傾慕陸遠明風采暗自垂淚的小娘子,但在這場宴會上,主角們都不在,而即將跟著水漲船高,成為長公主公公的陸敏,無疑是令人矚目的存在。
陸敏多喝了幾杯,有些飄飄然。
在幼帝登基之前,他原本自然是極力反對這門婚事的,因為他覺得長公主的處境很危險,任誰上位都要先對她下手,自然不肯讓陸家沾邊,生怕惹禍上身。
但現在不一樣了。
長公主攝政,皇帝則是需要倚賴長公主扶持的孩童,若無意外,長公主這一脈還能興盛起碼二十年。
如果陸家與長公主聯姻,未來的二十年,就相當於也是陸家的氣運了!
陸敏揚眉吐氣,意氣風發。
曾幾何時,他為官平庸,泯然眾人,唯一出色的長子卻與他不和,陸敏甚至不願看見他。
但現在,被他厭惡的陸惟好歹為陸家掙回榮光,陸敏可以暫時放下那些厭惡,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對陸惟稍假辭色。
當然,陸惟根本不會出現在這種宴會上拆陸敏的台,陸敏可以盡情展現他身為未來長公主駙馬之父的威風,醺醺然收下旁人的恭維,再答應一些無傷大雅的請求。
到了後半夜,終於曲終人散,賓主盡歡。
陸敏已經醉意朦朧了,被人攙扶著,腳步虛浮出了對方大門,在主人家的問候中踏上歸途。
車廂還是熟悉的車廂,下面墊著柔軟皮毛,在寒意漸濃的夜晚也熏著暖香。
但,好像多了個人。
陸敏努力睜眼蹙眉,借著不太明晰的光線,依稀能看出對方是個女子。
風流債過多以至於根本想不起來的陸敏笑了一聲,對這種套路早已駕輕就熟。
他去捏對方柔荑,入手柔軟滑膩,定是個養尊處優的娘子。
陸敏很滿意:「你、你叫什麼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再給你一刻鐘,你能想起來嗎?」對方語氣淡淡,不怒不慍。
陸敏:?
他遲鈍的大腦緩緩恢復知覺,同時瞪大眼睛企圖看清對方,一面努力從腦海深處挖出熟悉聲音的主人。
女子遞了個香囊過來。
「聞聞。」
陸敏愣愣接過,下意識拿到鼻下。
裡面都是提神醒腦的香料,氣味一下直衝腦門,醒得有點過頭了。
陸敏一個激靈,正好馬車起步行駛,他不由驚叫一聲,差點往後栽下去,好懸馬上扶住車壁,直接酒醒大半,驚恐萬分盯著眼前女人!
女人面露譏誚:「陸郎君想起來了?」
陸敏何止是想起來了,他簡直對此人刻骨銘心。
「你、你怎會在我的馬車上?!」
博陽公主似笑非笑:「陸郎君好興緻,罔顧宵禁,飲酒夜半,如今前線還未徹底停戰,你們卻在後方飲酒作樂,若被傳出去,令郎的駙馬還能不能當了?」
「讓殿下見笑了!」陸敏乾笑一聲,湊過去重新拉住博陽公主的手。「我日日思念殿下,原以為這輩子你都不肯見我了。」
兩人也是有過一段風流韻事的,只不過早就斷了很久,博陽公主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從前那些英俊儒雅現在她只覺油膩,不由懷疑自己當初是怎麼看上他的。
但今日她沒發作,還忍下不適道:「你先醒醒酒,我有要事找你。」
能有什麼要事?
陸敏不解,他有心跟博陽公主調笑兩句,對方卻沒什麼心情,反倒塞了一顆醒酒丸過來。
吃下醒酒丸,又聞了醒酒的香包,陸敏便聽見博陽公主問:「你想當左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
「怎麼當?」陸敏還沒反應過來。
博陽公主:「扶章珀當皇帝。」
陸敏:……
他魂飛魄散,剩下那一丁點酒意也全醒了。
「你在說什麼,我沒聽懂!」
博陽公主淡淡道:「是沒聽懂還是裝不懂?」
陸敏強裝鎮定,若無其事。
「我不懂,殿下最好也不懂,此事就當我沒聽過,殿下在前面下車吧。」
博陽公主冷笑:「我知道你在等什麼,兒子當個駙馬,怎麼比得上自己掌權來得痛快?你與陸惟勢同水火,想想他從前是如何對你的,你不會以為他有權也會讓你沾光吧?」
「我與他再不和,他也不能不認我這個父親,但我要是摻和皇位之爭,長公主可不會看在我是陸惟父親的份上饒了我!」
陸敏在這種時候居然腦子靈光起來,拎得很清楚。
宮變那天他也在場,親眼看見長公主一劍把章梵殺了,那流了一地的血讓陸敏回來后還連著做了許多天的噩夢,更加清楚意識到長公主是個殺伐果斷的人物。
他可不想沒事找事去拔虎鬚,別說這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章珀不可能得到長公主認可,連謝維安侯公度那些人,也不可能認。
陸敏覺得博陽公主真是關門過日子給過傻了,居然輕易就被人利用起來,連這樣淺顯的陰謀都看不穿。
「今晚的事情,我只當沒聽過,也沒與殿下見過。看在從前的情分上,我也勸殿下一句,去向長公主告發自首戴罪立功吧!」
他甚至在說話的時候就打定主意,如果博陽公主不去自首,他轉頭就去告發,還能白撿一功勞。
博陽公主知道此行成功希望不大,可也沒想到陸敏會回絕得如此乾脆。
她看著對方,冷笑一聲:「膽小怕事,貪生怕死,你還有沒有一點男人氣概了?」
陸敏:「我要是有男人氣概,當初就不會當你的面首了。」
博陽公主:「……滾!」
陸敏很想說這是他的馬車,但看著對方發狠的怒容,終是沒敢魚死網破,便趕緊高聲讓車夫停下來。
「你回去之後記得把我家馬車還回來……」
回答他的是一個木盒子當頭砸來!
陸敏抱頭鼠竄。
博陽公主氣歸氣,她不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困難重重的。
顯然,光憑章珀和她,是根本不可能成事。
他們二人一沒兵權,二沒朋黨,連入宮想要對小皇帝不利都會馬上被禁軍拿下。
章珀想要空手套白狼,難不成別人就是傻子?
博陽公主思來想去,終於不得不承認,起碼在近十年內,她是不可能扳倒章玉碗的,哪怕再不甘氣憤,對方也是自己望塵莫及的存在。
她找來章珀,把人狗血淋頭罵了一頓,告訴他自己不會摻和他那些破事,讓他好自為之,也別扯上自己,否則跟他沒完。
章珀當面不敢發作,背地裡把博陽公主狠狠罵了一頓,罵這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幸好他也沒指望對方真能幫上什麼忙,就糾集了幾個平日玩得來也志大才疏的禁衛,準備趁長公主不在京時,效仿章梵發動一場速戰速決的宮變,擒賊先擒王,只要將幼帝拿下,後面的事情就好說了。
但幾個人還沒來得及振臂一呼摔杯為號,就被侯公度連鍋端了。
侯公度去抓人的時候,章珀還死鴨子嘴硬,梗著脖子抗爭:「我是皇族宗室,你敢抓我,你想造反不成!」
「誰想造反?」有人在身後問道。
「自然是這狗仗人勢的……」
話說一半,章珀感覺聲音有些熟悉,緩緩回頭,臉色頓時煞白。
長公主沖他笑:「誰是狗,仗的誰勢?侯公度仗我勢?」
章珀說不出話。
明明長公主不凶神惡煞,說話也沒有高聲,章珀卻愣是從中聽出一絲殺氣,身體頓時癱軟,哪裡還敢造次。
這場拙劣的造反陰謀,就此夭折。
時局動蕩,世道不寧,像章珀這樣心思的人不在少數,他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但像他這樣敢說干就干付諸實踐的,卻寥寥無幾。
只能說,作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章珀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
此事過後,長公主親自上門,拜訪博陽公主。
博陽是想閉門謝客的,但章鈐與素和親自開路,林參根本不敢抗拒,趕緊讓人大開中門。
「你們來做什麼,耀武揚威看失敗者的下場嗎?」
來的不止長公主,還有義安公主。
博陽公主昂起下巴,背脊挺直,不掩傲氣。
章珀不是她告發的,但章珀在交代過程中,難免會扯到她。
如果長公主要殺她,這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了。博陽公主想道。
她的目光落在義安公主身上,心頭不免凄涼憤怒。
長公主是來看看她的。
義安公主為她求情,但其實沒有人下令禁錮博陽,是她自己不肯出門,不肯離開長安,也不肯抬頭去看廣袤天空。
只一眼,長公主就知道,博陽依舊那個博陽,她固然沒有蠢到無可救藥跟著章珀造反,但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你找點事情做,不要在公主府里虛度光陰。」長公主道,雖然她暫時也想不到博陽能做什麼。
連義安公主都比她有用。
博陽公主咬著下唇,故意氣她:「我要養三十個面首,一個月不重樣!」
長公主:「你既有這精力,不如就去南朝吧,建平帝沒有皇后,你正好去當陳逕的後母,說不定還能給老皇帝生個皇子,將來當了南朝皇帝,再打下北朝,一統南北,你也算報仇雪恨了。」
博陽公主尖聲怒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那老皇帝都快半隻腳踏入棺材了!」
長公主搖搖頭,懶得與她多廢話一句,轉身直接走了。
博陽公主本是做好與她大鬧一場的準備,見她如此乾脆利落走人,心裡反倒空落落的,臉上也帶出茫然。
「她為什麼總能這樣高高在上?我、我也是公主啊!」
義安嘆了口氣:「長公主是為你好,她從未想過害你,是你一直糊塗。阿姊,皇兄已經走了,我不希望你最後自己害了自己。明日,我就要成親了,崔玉已經授了益州刺史,婚後就要走馬上任,我要隨他去赴任啦,我們姐妹二人不知何年何月才會相見,你要懂事些,好好保重了!」
博陽公主明明居長,卻被義安公主說要懂事些,換作從前她早就生氣了,但現在卻只是依舊茫然。
「你、你要去益州?那是蜀地,那是南朝的地方,山高水遠,你們怎麼會跑哪裡去?」
她這些時日壓根不關心外界變化,也不知道益州和汶州都被吐谷渾打下來,作為交換條件,換給北朝了。
義安公主搖搖頭,也沒多做解釋,朝她行了一禮,轉身就跟著長公主離開。
博陽望著她們的背影,茫然之餘,只剩幾縷凄涼。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被扔下了?
所有人都走遠了,只有她,還停在原地,留戀過去,不肯向前。
往後餘生,她,還能做什麼?
博陽想不到答案,她痴痴站著,似已成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