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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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日暖,花重細雨。
入了三四月,外面的消息就陸陸續續傳到長安。
先是雁門關那邊的捷報,程敬苦守之下,柔然人屢屢破關而不得,加上吳王陳孟忙著與老爹兄長爭奪皇位,無暇再管北朝,斷了原本提供給敕彌可汗的財貨補給,道路結冰無法騎行衝殺,加上風雪苦寒,柔然人終於在最冷的時節退了兵,程敬趁機帶人追擊出關,大獲全勝。
柔然人死傷共計一千五百多人,程敬甚至還活捉了敕彌可汗,剩餘的柔然殘兵,要麼逃往敖爾告,要麼逃往再遠的高句麗,也有的徹底失去戰意,就地投降。
自此,東柔然勢力土崩瓦解。
繼柔然被李聞鵲大敗之後,敕彌帶著殘部逃往敖爾告,又苟延殘喘了這麼幾年,但他重振柔然榮光的美夢也註定只能是個幻想。
就在敕彌被押往長安的途中,南辰那邊的風雲變幻也終於有了結果。
先前建平帝卧病,太子陳逕監國,力主與北璋和談,甚至親自前往樂陵見長公主他們,實則是故意離開建康,將後背留給吳王。
果不其然,他前腳剛走,後腳吳王就忍不住發動兵變,準備先將老父親建平帝活活悶死之後,再控制都城內外,將建平帝之死嫁禍給陳逕,待陳逕回京就可一舉拿下,但吳王卻忘了,建平帝畢竟還沒死,他能穩坐皇位幾十年,雖然縱情享樂,卻不是個無腦皇帝。
建平帝對幾個兒子早有防範,故作重病,實為試探。他原本是為了防陳逕,卻沒想到吳王眼看機不可失,按捺不住,先一步躁動撞上來,最終父子之間上演了一場鮮血四濺的廝殺,而陳逕因為身在樂陵而躲開一劫,避免父子相爭的局面。
待他回到建康時,一切自然已經塵埃落定。
建平帝將他叫到病榻之前,目光一錯不錯盯著他。
「你離開建康之前,是不是早就料到這一幕?」
陳逕面不改色,溫聲細語。
「父皇言重了,我固然能料到二郎不甘心由我來監國,又怎能料到他膽大包天,孤注一擲,竟犯下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父子二人四目相對,建平帝從陳逕溫和的面具下看出對方的雄心壯志,也從對方眼睛里看見自己的蒼老。
「朕的確更喜歡二郎,因為他很像年輕時的我,可我也從未虧待過你。你是皇后嫡子,該給你的,名分權力,朕都給了。」
「是。」陳逕溫順道,「父皇待我們,素來是公平的。」
這話不知道是不是嘲諷,建平帝聽不出來,也不想深究。
他有些累了,連這樣的久視都做不到,索性收回目光,靠著軟枕望向簾帳。
「大郎,我知道你心裡是不高興的,但二郎從小性子活潑嘴巴又甜,你若是為人父者,你也會喜歡這樣的孩子。你從小就懂事聰明,從來不需要父母操心,皇后早逝,朕也儘力給了你最好的……」
建平帝絮絮叨叨,一說起來就沒打住。
陳逕垂下目光,望著地上白玉磚和龍床垂下的明黃色絲絛出神。
「你若是為人父者」。
他的父親恐怕是忘了,陳逕也曾經有過孩子的,雙生子,一個體弱多病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另外一個,則是在一個雨夜被雷聲驚嚇而死。
死因很蹊蹺,事後也查出孩子曾經服用過某些藥物,但是相關人員全部畏罪自殺,陳逕當時忙著戶部賬目審計,忙著經營數珍會,卻沒想到後背會被人捅一刀。
很多事情無法深查,建平帝似乎也察覺有異,將沾邊的人通通處死,從此之後死無對證,他的兒子,建平帝的長孫,就此不明不白死去,至今陳逕膝下再無子嗣。
他父親是怎麼好意思在這時候說出「你若是為人父者」這句話的?
宮闈深邃,誰能一手遮天?
吳王當然不行。
但吳王的生母可以,她是貴妃,掌六宮事。
時過境遷,證據線索早就沒了,陳逕也沒想著能查出點什麼。
他只是將此事默默記下罷了。
更何況,他與吳王之間,早晚都要爭出個你死我活的。
畢竟吳王從來就不甘人下。
這次要不是殺到建平帝頭上,建平帝可能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們兄弟鬩牆。
就算是現在——
「朕也不是說讓你非得放了他,但若是他誠心悔過,就別殺了吧,否則對你名聲也有妨礙,你畢竟將來是要繼承帝位的。」
現在吳王成了階下囚,建平帝就開始心軟,想起這兒子從前的好處了。
不過就是不願在位期間手上沾血,想給自己留個好名聲罷了。
爛攤子都扔給兒子,反正等自己兩腿一蹬,這些事情再讓陳逕去操心。
陳逕心裡明鏡也似,抬起頭,還是那抹溫溫文文的笑意,口中說出來的話卻足以讓建平帝悚然變色。
「吳王已經死了。」
「你、你說什麼?」建平帝一臉震驚。
陳逕慢條斯理道:「兒臣說,吳王自知罪孽深重,無可饒恕,生怕牽連兒女,已經在獄中自盡,臨終留下遺書,自陳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不仁不孝,請求父皇原諒。」
建平帝看了他很久,好像第一天認識這個兒子。
半晌,建平帝嘴唇微顫。
「你的心真狠!」
陳逕笑出聲,像聽見什麼笑話。
「父皇如若仁慈,怎會放著南朝臣民不管,數十年如一日沉溺聲樂?父皇如若仁慈,怎會明知路有餓殍食不果腹,卻仍讓人上貢需要改稻為桑數千株桑樹才能製作出一匹的天水錦?父皇如若仁慈,怎會眼睜睜看著採珠者逐波海浪翻覆性命卻還非要那南海明珠綴滿你家貴妃的裙袍?!」
他的表情依舊溫和,那彷彿已經變成一張面具了。
但聲音卻越來越高,其中蘊含驚濤駭浪,風雨欲來。
建平帝面露驚恐,生怕對方下一秒就抽出一個榔頭暴起捶向自己的腦袋。
但陳逕沒有動作,他僅僅是雙手攏袖,很快又平靜下來。
「我這次去樂陵,看見許多從前都沒注意過的事情。」
「北朝那位長公主,章玉碗,她罵我經營數珍會,官商勾結,荼毒生民。」
「越王陳濟,你的三郎,他寧可待在北朝,跟著章玉碗,也不願回來。」
「數珍會的存在,我自然有許多理由可以辯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父皇不願信任我,我只好自食其力,至於販賣物資人口,在這亂世之中,又算得了什麼,若是沒有數珍會的財貨,這些年我如何跟吳王抗衡?如何立於不敗之地?」
「但我也知道,她沒有罵錯。她在柔然,比我艱難百倍,起碼我在辰國,還是太子,她卻一度失去所有。她有仁心,我曾經也有,但我的仁心,是生生被父皇磨掉的。」
「父皇,承認吧,你喜歡吳王,不是因為他像你,而是你幻想壽與天齊,你怕太子的存在威脅你,所以你需要扶持吳王,與我爭鬥。可是我偏偏讓開了,留出一個地方,讓吳王迫不及待動手,逼你親自處理他。」
建平帝胸口起伏,也不知道是被他氣的,還是真被戳中軟肋。
陳逕微微一笑,話語不停。
「父皇,就你這樣的皇帝,偏安一隅,不思進取,驕奢淫逸,死後別說能入青史,怕是連謚號都是個惡謚,上天怎麼會讓你這樣的人長命百歲呢?眾叛親離才是你最好的下場。」
建平帝睜大眼,表情微微猙獰。「逆子!逆子!你滾……你給我滾!」
「我當然會滾,不過要把話說完,我已經忍了很久,今天也不需要再忍了。」陳逕仍舊笑著,「吳王的死,貴妃的死,都會算在你頭上,因為眾所周知,吳王是為了逼宮,才被父皇你拿下的,就算我殺他,也是奉了你的遺命,誰能將殺弟的污名扣在我身上呢?陳濟很聰明,早早就避開了,其實我有些羨慕他,逍遙自在,在北朝也不會有人為難他,但我不行,我還得在這個泥潭裡繼續沉浮,直到有朝一日,決出勝負。」
他拱手行了大禮,沒等對方反應,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建平帝喘著粗氣,想用世上最難聽的言語罵人,但他氣急攻心,張嘴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左右想必早已被陳逕買通,沒有人聽見動靜衝進來服侍,建平帝於是更氣了,他勉力想要起床,手肘卻撐不起身體重量,上半身一歪,直接翻滾下去!
如是,等陳逕登基的消息抵達長安,正是雨過天晴的暖春時節。
陳逕登基之後,將兵權交給舅舅崔淮,但也沒有罷黜庄誼,反而任命他南下平定蠻族動亂,另一方面,他效仿北朝的新舉官法,開始重用非高門世族出身的官員,甚至比北朝的步子邁得更大。
自停戰之後,兩國各據一方,休養生息。
隨著危機解除,商貿日益繁榮,長安城甚至比以往更熱鬧。
當然,熱鬧的原因也不單是因為停戰,還有兩場婚事的接連舉行。
繼義安公主與崔玉在三月成婚之後,四月初一,長公主的大婚終於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