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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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陽王是個性格敦厚的人。
否則換個人數十年如一日被章騁猜忌打壓,早就來一個破罐子破摔魚死網破了。
作為城陽王的兒子,章曉也繼承了這種敦厚,小小年紀就「心寬體胖」,雖然平日里也沒少四處蹦躂,不算是個安靜孩子,但體型一直是圓墩墩的,甚至在登基之後有日趨圓潤的架勢,為此長公主還嚴格控制了他的蜜煎攝入。
章曉本身是很不願意當這個皇帝的,有人醉心權力,自然也有人只想躺平度日,更何況他小小年紀,還未能領悟權力帶來的魔力,在失去父母之後,他日復一日與長公主等人相處,雖然每日也有謝維安等重臣大儒為其授課,但歸根結底,他與長公主血緣更近,相處更多,得到的教導更多,自然也在感情上更為依賴。
在他這個年紀還無法完全理解出嫁含義時,宮人近侍告訴章曉,出嫁就是從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完全成為另外一個家的人,不過公主畢竟是公主,公主下嫁與尋常女子出嫁不同,公主嫁人之後依舊可以選擇住在公主府,死了之後也不需要入夫家祖墳,而有單獨的公主陵墓,但長公主嫁人之後,入宮次數可能會更少,想要相見也可能會更難。
章曉被左右說出一腔愁緒,根本不願鬆開長公主的手。
「姑母以後有了娃娃,還會喜歡我嗎?」他很惆悵地問道,胖乎乎的臉皺成一團。
章玉碗反問:「如果陛下以後有了新的姑母,或者再多一個長輩,還會喜歡我嗎?」
章曉還挺認真想了:「自然是會的!」
即使他還有更多親人,但姑母的存在肯定是不能取代的。
無數個夜晚,他被夢魘驚醒,是姑母聞訊入宮,為他講床頭故事,伴他入眠。
也是姑母接他出宮,帶他周遊長安,告訴他那麼多玄奇掌故,市井風物。
這些點滴他都記在心裡。
章曉還記得自己從前跟著父親去拜訪博陽公主,同樣是姑媽,後者對他就不假辭色,可見親人與親人之間也是有區別的。
「那我也還會喜歡陛下。」
長公主單膝跪地,與他平視。
她今日穿著嫁衣,火紅披帛,青色深衣,金線綴邊,頭上沒有繁複金釵寶石,僅僅帶了一頂束髮的蓮花金冠,冠上伸出幾許花枝金葉,輕顫微搖。
無須繁冗修飾和渾身寶石來妝點身份,便只是這一身嫁衣,已足夠耀眼,令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我們血脈相連,相依為命,姑母沒有理由不喜歡你,哪怕以後有了孩子,那只是意味著你多一個親人罷了,以姑母的年紀,一定會比你早一步離開人世,到時候我們留下的孩子,也是我們在這世上的延續,更是代我們繼續陪伴你的親人。」
她將自己的手,與章曉的手相疊。
大手牽著小手,雖然公主的手修長白皙,並不算大,但在小小年紀的章曉看來,這幾乎就是庇護在自己頭頂的整個世界。
他經常從宮人口中聽說公主提劍親自斬殺章梵的情景,也無數次聽說公主與陸惟在秦州千萬叛軍中殺出重圍的故事,在章曉看來,長公主已經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我喜歡陸惟。」他聽見姑母如是說道,「我希望也能讓陛下親自見證這份喜歡,還請陛下為我送嫁,好不好?」
然後章曉答應了。
他一手牽著長公主,一手抹著眼淚,將人送出宮城,送上馬車,又親眼看著她與陸惟攜手拜了天地,共飲喜酒。
主婚人是謝維安,小皇帝既是女方親屬,又是以帝王身份受新人跪拜,這樣的場合與親朋,熱鬧是熱鬧的,卻無人敢放肆。
更勿論新娘新郎,一個是攝政長公主,一個是九卿之一,威勢逼人,想鬧洞房的人,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如劉復這樣愛玩的,只好將蠢蠢欲動的心思按下。
許多出席婚宴的年輕女眷,看著對長公主露出笑容的新郎,心頭難免也百味雜陳。
要知道陸惟雖然風儀在外,名滿京城,總有許多小娘子明裡暗裡芳心相許,也沒少門第相近的人家找陸家相談婚事,但陸家根本就做不了陸惟的主,幾次下來之後,縱是陸敏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加上陸惟時常出外辦差,婚事也就不了了之,許多小娘子甚至幻想過等陸惟年紀再大些,挑選的餘地也就小了,大不了屆時自己再讓家裡上門,總能讓陸惟服軟點頭。
可誰能想到,這陸遠明去了一趟西域回來,竟給自己找了個尚主的婚事。
眼前的長公主容光煥發,眉目如畫,與陸惟並肩攜手,正可謂金玉鴛盟,誰又能說兩人不配?誰又敢提公主是二嫁?
再說二嫁又如何,滿京城續弦三娶四娶的權貴公卿不知凡幾,誰也不敢用套在凡俗女子身上的苛刻去要求公主。
於是小娘子們看著這一對佳偶,更是心碎了一地,還得強顏歡笑。
劉復因為不敢鬧洞房而鬱悶,身旁的上官葵也跟著他喝悶酒。
「喂喂,不能鬧洞房也用不著這麼喝吧?」劉復被他灌酒的架勢嚇到了。
上官葵搖搖頭,遠遠看著長公主與陸惟給小皇帝敬酒,自己又仰頭一杯喝下去。
劉復有種不妙的預感,湊近壓低了聲音:「莫非你,傾慕長公主?」
上官葵看他一眼:「我的確傾慕長公主,但我喝悶酒不是因為她。」
劉復:「那是怎麼了?又跟你爹吵架了?」
上官葵悶悶道:「白芷還遠在益州,不願回來,連我爹也說這樣正好,我想去益州找她,我爹卻極力反對。」
劉復訝異:「你與白芷不是先帝指婚么,你還說過你不喜歡她的,如今豈不是正合你意?」
上官葵一噎:「我原也是這樣想的,但後來……」
後來白芷興高采烈來與他道別,說自己另有志向,上官葵看著她一步步朝著自己想做的事情前行,而他自己只能被困在原地。
他甚至說不清是為了白芷,還是鬱悶於自己不如一個女郎。
難道自己大好年華,就要在長安這等十丈軟紅之地消磨殆盡了嗎?
「你若惦記她,就離家出走,反正你爹也不可能打死你。」
劉復說得稀鬆平常,想來他也早就做慣了這種事。
「對了,說到遠行,待這場婚事過後,我就要去秦州了,長公主讓我去跟著楊園辦差,算是從禁軍平調過去,從文書當起。」
上官葵愣了一下:「你自己想去的?」
「是啊,我覺得不能這樣渾渾噩噩玩一輩子吧,總該去做點事情,做好做歹先不說,那陳逕登基了,往後咱們與南朝且還有得磨,殿下說她很需要人才,我蒙殿下救了幾回,就當是報恩了,湊個人頭先做著也行,反正還有楊園在,跟著那傢伙不算枯燥……」
劉復絮絮叨叨地說著,上官葵卻聽得越發不是滋味了。
轉眼間,熟人朋友都有了去處,連女郎都志向遠大,難不成他還要繼續當個一事無成的紈絝世子嗎?
晉國公府頭上那塊招牌,是祖宗掙下來的榮華富貴,而他僥倖投了個好胎。
可這樣的富貴,當真就能長長久久嗎?
上官葵正胡思亂想之際,就看見南朝前來觀禮的使臣起身說話。
聲音之高,一時壓住了在場所有熱鬧。
「臣祁津,奉我朝皇帝陛下之命,今日特來送上厚禮,並有一言命臣轉告,還請長公主笑納!」
所有喧囂笑語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望向祁津,好像他頭上忽然開了一朵花。
祁津是早就來的,列席其中,與其他賓客一道。
禮單也是早就奉上來的,與其它禮物一道,還未清點入庫。
但他現在突然說,有厚禮,還有南朝皇帝的話要轉告,這就有點突兀了,更像要砸場子。
然而南朝皇帝與北朝天子地位並齊,現在兩國簽了協議,又未打仗,祁津拿他們皇帝的名義扯大旗,在場眾人還真不能說什麼。
公主與陸惟相視一眼。
他們自然知道陳逕是故意讓使臣這時候才開口的。
公主當然也可以讓人將祁津先拖下去,有什麼話過後再說。
但誰知道陳逕會不會一計不成,還有另一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