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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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長公主的婚事,長安人經歷了一個頗為有趣的心理變化過程。
長公主剛剛下嫁柔然的那一整年內,這件事幾乎是朝臣們從朝堂爭論到市井小民茶餘飯後討論的主要話題。
爭論焦點也分兩邊,一邊覺得公主從小到大受萬民供養,既然朝廷需要,理所應該出力,一邊則認為朝廷十萬兵甲都打不過柔然人,最後卻要一介弱女子出面,委實顏面掃地,袞袞諸公怎麼還好意思堂而皇之洋洋得意擺到檯面上指點談論?
漸漸的,隨著光化帝和景德帝陸續駕崩,永和帝章騁繼位,公主離家萬里,杳無音信,這樣的議論也就不再有人提起。
長安永遠不缺新鮮事物,天下大勢也隨時隨地都在變化,便是小到一家幾口人每日的柴米油鹽,也足夠讓人操心了,誰也不會去關心遠在柔然的公主是生是死,是否安好。
直到章騁決定伐柔。
朝堂上下吵作一團,反對多於贊成。
多年來敗多勝少,很多人對柔然的畏懼已經刻到骨子裡去,想象不到一場大戰就能殲滅柔然主力。
當章騁拿出章玉碗捎來的密信,證明柔然內亂時機正好時,主和者大多認為這是公主終於受不了塞外苦寒,想要慫恿煽動朝廷攻打柔然,藉機回到中原來。他們極力反對,以趙群玉為代表的群臣,更是一遍又一遍給章騁施壓,希望他改變主意,放棄出兵。
但章騁最終還是頂住壓力,因為他太需要一場軍功來壓制趙群玉,也因為公主信中提供的信息情報,給了他出兵的信心。
當李聞鵲率領大軍為朝廷取得這場大捷之後,朝中的風向逐漸轉變,皇帝權威更上一層樓,連趙群玉也不能不承認皇帝的決策是正確的,章騁意氣風發,自然而然就同意了公主歸朝的請求。
此時這個決定依舊是有不少人反對,認為公主留在柔然的作用要大於回來,畢竟回來之後,公主只是一個尋常皇族女性,就像博陽公主與義安公主那樣,享受榮華卻不必幹活,而如果公主留在柔然他,她就能繼續充當朝廷與柔然之間的橋樑。
至於公主本人過得好不好,這些年是不是吃盡苦頭,哪怕為前面兩位無後的先帝留下一絲血脈,也是這些人從未考慮過的。
某些時候,朝堂權謀之間的冰冷算計,比後宮爭鬥還要殘忍,許多人可以嘴上用冠冕堂皇的大義來掩蓋自己的私心。
但公主還是回來了。
因為柔然的確已經潰敗,公主即使繼續留在柔然也沒有任何價值,而章騁又需要她的存在來堵住某些人的嘴,所以不僅讓她回來,還準備以最高規格來迎接她。
於是時隔十年,關於這位公主的逸事,又重新被人提起,變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十年足以讓少年長大,足以讓中年兩鬢染霜,許多人提起公主,難免也感嘆時光易逝,十年前還不懂事的少年郎或年輕人難免要追問起公主的事情,關於她從前的出身如何尊貴,自小如何受寵,如今風光的博陽公主當年在這位公主面前也要黯然失色云云,她回來后的處境也就自然而然被放到檯面上討論。
一個沒了爹娘照拂,連同胞兄弟姐妹都沒有的女郎,要如何獨處?縱是民間小康之家,這樣的情況也對女子不大有利,出於實際的考慮,許多女郎可能會選擇再嫁,這在當下並非讓人詬病的。為了人口繁衍生息,官方也不贊成女子守寡,反而極力鼓勵再嫁,而對於女子本身來說,獨自生活並不容易,除了安全問題之外,還要防止家族中覬覦自己財產的宵小之徒,許多人會更傾向於再嫁找個依靠。
但對公主來說,就算再怎麼落魄,嫁不嫁已經不是一個必要的選項。公主更要擔心的是自己如何在回來之後不被邊緣化,一個公主受寵與否,待遇天差地別,而且邦寧公主畢竟是在柔然吃了十年沙子的,心境影響容貌,即便皇帝垂憐,她自己恐怕也不再是從前予取予求的天之嬌女。
那個活潑明麗的小公主依舊在許多長安權貴中留下深刻痕迹,大家談論惋惜公主的際遇,也不免為她未來可以預見的冷清感嘆。
然而公主回京前夕,風雲變幻,趙群玉身死,權力重新洗牌,壓在皇帝頭上的大山消失了,為了拉攏公主,章騁給予公主更高規格的待遇,她從可憐孤女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長公主,連皇帝都要口稱阿姊,給予禮遇顏面,誰又敢怠慢這位公主呢?
公主的身世來歷重新被翻出來,光化帝皇后所出,景德帝親姐,若論血統高貴,又何人能越過她去,公主的單身未婚不再是遺憾缺陷,反倒成了人人趨之若鶩的熱灶。
在私底下,不少人將公主再婚拿出來議論,有些權貴之家的適齡子弟難免蠢蠢欲動。
公主固然在柔然待了十年,如今也不過二十有六,年輕貌美,璋國崇尚貴女晚嫁,二十一二才出門的大有人在,如此一想,二十六也不算什麼,不過遲幾年罷了。再有如今公主深受器重,封號殊榮禮遇食邑樣樣不缺,若是能尚主,豈非面子裡子都得了實惠,皇帝就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也不會虧待駙馬。
那些為家中子弟平庸不上進而發愁的權貴之家,彷彿也找到了一個新的方向。
像上官葵的父親晉國公,就打過讓兒子尚主的主意。
公主是再嫁之身?這不打緊,長安權貴女眷也不乏守寡再嫁的。
公主好像不似表面上那般柔弱,還被皇帝邀請參與朝政?那更好了,自家兒子有幾斤幾兩,晉國公都清楚得很,唯恐未來兒媳婦不夠強勢,管不住兒子,若上官葵能尚主,那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他以後也不用擔心晉國公府敗落了。
至於公主和親十年一無所出,貌似不能生育?那對晉國公來說也不是什麼要緊事,若公主不介意,就給上官葵納妾,生了兒子抱到公主膝下撫育便是,許多權貴人家都是這麼乾的;若公主介意,那就從家族裡過繼一個,左右都有解決的法子。
家族傳承靠的不是血脈,而是願意融入你血脈的能人,作為一隻老狐狸,晉國公無比清楚這一點,子嗣那點兒事到他這裡,反而變成最不重要的。
如今三位公主都未婚,可比起另外兩位帝妹,他倒是更青睞長公主。
但是除了晉國公府,滿京城打這個主意的也不少。
晉國公覺得好,旁人也覺得好。
眼看著長公主就要成了香餑餑,卻忽然鬧出一件事。
長公主派人去給陸家送禮物,被陸惟當面拒絕了。
這下子,京城嘩然。
長公主心悅陸惟。
這件事倒不難理解,畢竟陸惟的長相擺在那裡,不唯獨公主,滿京城近半的小娘子都喜歡,晉國公自己沒有統計過,但據說他家夫人一看見陸惟也是笑口常開的。
然而陸惟拒絕了長公主的禮物,意味著他不願意尚主,又或者說,他不想吃軟飯。
長公主分明鍥而不捨,不肯放棄,兩人你來我往,吵得好不熱鬧,一度連天子都在吃瓜看戲,私下還找晉國公討論過。
晉國公還是沒有熄了讓上官葵尚主的心思,但形勢變化之快,已經容不得他去考慮這些事情了。
洛陽驚變,長安風雲,兩國交戰,柔然來犯,先帝駕崩,幼帝登基,一樁又一樁的事情目不暇接,包括晉國公在內的眾人只覺自己過去數十年遇到的變故加起來都不如這一兩年來得多,隨著政局變化,許多人已經逐漸不再盯著長公主的婚事看。
晉國公也不得不承認,沒有長公主在,北璋現在恐怕已經陷入混戰,長公主若非女流,現在早已名正言順登基。
眾人的想法發生改變了。
他們現在反倒希望長公主能一直保持未婚,否則以她現在的權勢身份,勢必會打破長安某種平衡。
然後——
然後,長公主與陸惟的好事就傳出來了。
起初也不知道是誰傳的,說得跟真的一樣,但沒幾個人信,但後來這種「謠言」開始變得惟妙惟肖,有鼻子有眼,連長公主和陸惟是在秦州定情這種小道消息都傳出來了。
隨著婚事昭告天下,婚期定在四月初一,幼帝以朝廷的名義下詔賞賜,整座長安城張燈結綵,即便長公主再三要求不許鋪張,因而綵綢足足減了七成,但不少百姓仍是將自家最好看的燈籠都掛出來。
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未曾見過長公主,也沒有受過她的恩惠,談不上感恩愛戴,但是婚事的布告就張貼在城中各處,婚事也已經傳遍了,許多人都願意湊個熱鬧歡喜下,更何況近一年來減免賦稅,與民休息,據說都是長公主攝政之後的措施。
升斗小民心裡也有一桿秤,日子過得好不好,旁人都做不了主,唯有他們自己心裡明鏡似的,長安人自然也希望長安永遠繁華安定下去,而如今看來,這份繁華安定離不開長公主。
自然,到了四月初一那日,鞭炮鑼鼓,綵綢紅毯,鋪金染木,飛檐流光。
就在今日之前,長安足足下了三天的雨。
欽天監一度懷疑自己的能力,再三猶豫斟酌是否要去請罪,過了初一的子時,天色自然而然放晴,白日里更是陽光普照,連同地上水漬都曬發得乾乾淨淨。
公主已經沒有父母,連作為堂弟的章騁都已經駕崩,至於陸敏,必然沒有資格受公主的禮,即便公主願意,陸惟也一定是不願意的。
於是公主從宮裡發嫁,幼帝親自相送,小胖子牽著長公主的手,一路走到宮城門口,淚眼朦朧,泣涕漣漣,彷彿即將被拋棄的孩童,哪裡還有半分帝王威嚴,任憑旁人怎麼哄都沒法止住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