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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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彌到的那天,長安也下了一場雪。
這場雪跟十餘年前公主剛到柔然的那場大雪沒法比,頂多只是綿綿細雪。
但敕彌是絕不會想念柔然大雪的。
他現在的心境大抵就像不遠處牢房門口那盞燈籠,一開始在狂風中張牙舞爪,晃動咆哮,被風吹滅了裡頭的蠟燭,又被風打下來之後,落在地上氣息奄奄,破碎不堪等待死亡降臨。
敕彌對雁門關發兵騷擾時,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是今日這般的結局。
因為在過去許多年裡,柔然人都是這麼乾的,覺得沒錢沒糧沒人了,就召集各部落人手出去叩關打劫一番,搶了漢人百姓和錢糧牛羊回柔然,好吃好喝養上一段時日,再去「打秋風」。
除了寒冬臘月冰天雪地之外,沒有什麼時間是柔然人不能出動的。
中原人也是怯懦的,時常不敢應戰,就算打也沒有戰意,敗多勝少,以前有個沈源倒是想打,但很快就被北朝人自己搞死了。
直到李聞鵲跟章玉碗裡應外合,一舉殲滅柔然,逼得敕彌如喪家之犬帶著殘兵敗將一路奔逃,最終才勉強在敖爾告落腳,以此為王庭伺機東山再起。
敕彌最恨的人,不是李聞鵲,而是章玉碗。
大利可汗還在時,敕彌尚有幾分忌憚。
等大利可汗一死,他那一統柔然,自立為汗的心思馬上冒出來。
那欽的墳頭草早就比人還高了,大利可汗也沒了,柔然可汗舍他其誰呢?
但敕彌這麼想,不代表別人這麼想。
在大利可汗執政後期,由於敕彌身兼葉護與誒力發的時間太久,部落首領略有異議,在公主的建議下,大利可汗就任命了一個叫吳提的柔然貴族為葉護,並安撫敕彌道,這只是名義上的葉護,絕對不會與敕彌爭權。
另外,由於公主與大利可汗無子,兩人還收了大利可汗的侄兒阿拔為養子,此人年屆十歲,被公主養了幾年之後,渾然忘記自己早死的親娘,張口必稱北朝公主為阿娘,這也是讓敕彌看不慣的地方。
所以,等大利可汗急病去世,敕彌想要當下一任可汗時,就有人跳出來反對了。
反對的人正是葉護吳提。
吳提的勢力不如敕彌,但他是被大利可汗與公主一手提拔上來的,天然就與他們結為政治同盟。吳提說,自古父死子繼,大利可汗既然收養了阿拔為養子,那麼阿拔也應該是名正言順的下任可汗,敕彌你年紀也不小了,萬一再出事,草原又得動蕩一回,不利於柔然穩定。
敕彌聽罷當即大怒,說我現在每天還能跑十回馬,你就來咒我死,那阿拔連毛都沒長齊,他當大汗能幹什麼,還不是淪為北朝那娘們的傀儡!
公主正好掀簾而入,聞言也不露怒色,反是笑吟吟的。
「我在柔然這麼多年,心早就落在柔然了,誒力發這樣說,是懷疑我的用心,還是懷疑大利可汗?」
換作從前公主剛剛殺了那欽時,敕彌是不怕與這女人對上的。
但這幾年冷眼旁觀下來,他反是從內心深處,隱隱生出一絲畏懼。
這女人心機太深了,敕彌想道,他甚至覺得對方比柔然人還要心狠手辣,只是幾年來大家利益一致,還沒到翻臉的時候。
現在大利可汗死了,平衡一下子就沒了,敕彌無論如何不甘心讓一個十歲小兒當新可汗,於是他就想到拉攏吳提。
吳提平日雖然跟他不對付,但敕彌認為對方肯定也不樂意屈居那對孤兒寡母之下。
敕彌效仿當日公主說服他合作瓜分那欽勢力的辦法,說服吳提合作。
吳提老奸巨猾,雖然動了心,但也沒一口答應,不置可否地吊著敕彌。
結果偌大柔然就這麼生生整成三方勢力,敕彌、吳提和公主三人各據一方,互相牽制,誰也奈何不了誰。
在此期間,敕彌甚至千方百計,趁著公主不在時,找機會將阿拔殺掉,以為公主沒了能扶持的傀儡,也就喪失留在柔然掌權的合法性。
直到柔然被李聞鵲一仗殲滅大半,內部千瘡百孔,四分五裂,吳提戰死,敕彌也身負重傷,倉皇逃命,一路上凄風苦雨,他才驚覺,這一切也許早就在那女人的算計之中!
章玉碗想要的,自始至終不是什麼扶持侄兒成為可汗,她自己可以繼續掌政立足——
她是要柔然滅亡!
即使覺得這樣一個可能性最大,敕彌也無從驗證了。
他帶著親信逃到敖爾告之後,不得不面對惡劣的環境,靠著從之前王庭帶出來的財貨,以及劫掠幾回過往行商,才勉強站住腳跟。
當時的雁門關守將是鍾離,這老傢伙數十年如一日守在邊關,敕彌除了偶爾打打秋風,從對方牙縫裡摳點好處之外,再沒有其它途徑能壯大自身。
不壯大,就無法聚攏人馬,重新經營第二個柔然,有朝一日向那個女人復仇。
然後敕彌就等到南朝的使者。
對方受吳王派遣,來談合作,要與他南北合擊璋國。
敕彌自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提南朝送來的一大筆財貨,他也早就想報仇了。
雙方一拍即合。
恰在此時老將鍾離急病而死,雁門關群龍無首,更像老天都在幫他們。
敕彌極為興奮,幾乎已經能夠想象自己攻入關內大敗北人最後打到長安將那女人五花大綁抓到自己跟前,聽她哀聲求饒的情景。
但,也只是幾乎。
後來事情就發生急轉直下的變化。
南朝忽然斷了供給,據說是吳王那邊出現變故,他們不想打了,想與北人和談,雁門關這邊也頂住了柔然人的進攻,新上來的守將程敬,同樣靠譜能打。
再然後,敕彌就沒能撤回敖爾告。
他中了埋伏,被程敬用計活捉,直接押回長安。
往事歷歷在目,敕彌盤坐冰冷大牢,知道自己終將一死,卻又始終不甘。
他如何能甘心?
這一切全被那女人算計了。
要是當日那欽死了,他不管不顧,也一刀將那女人捅死,非但能獨吞那欽留下的好處,連懦弱的大利可汗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可他偏偏被章玉碗說動了。
彼時他也沒有信心能完全壓下那欽留下的勢力,所以選擇了合作而不是對抗,但現在人之將死,智慧灌頂,敕彌忽然福至心靈,覺得當時他即使發狠將章玉碗和大利可汗全殺了,局勢也不會變得更壞,反倒從此之後柔然就由他一人作主了。
若能重來——
若能重來,他定不會重蹈覆轍!
他怎能不恨?
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幽深空曠的大牢里異常清晰。
敕彌心頭冷笑,猜測是章玉碗,那女人必是要來耀武揚威的。
他原不想理會。
但實在忍不住,聽見腳步聲在外面停下的動靜,還是睜開眼了。
居然不是那女人。
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
敕彌盯著對方,不開口。
對方也就這麼靜靜望著他,沒有說話。
兩人相對良久。
敕彌看不出對方平靜面容下到底隱藏了什麼。
「我要見章玉碗!」敕彌忽然道。
就算是死,他也要在死前出一口氣,將那女人辱罵個夠!
「她不想見你。」男人道。
敕彌冷笑:「她不敢?」
男人搖搖頭,用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看著他。
「她覺得你不配。」
對北朝統治者而言,柔然的覆滅已成定勢,敕彌死了之後,柔然再也無法聚合起一股力量,就算還有漏網之魚,也都四散而逃,敕彌本人更是徹底失去作用。
他唯一的,最後的價值,便是梟首懸吊於城門之上,昭告天下,犯北朝者,皆如此人!
所以,公主根本沒有再見敕彌的必要。
她對在一個死人面前炫耀得意,也沒有任何興趣。
敕彌勃然大怒:「那你是誰!你來幹什麼!」
男人據實相告:「我是陸惟,長公主駙馬。」
敕彌一愣,反應過來:「你是那女人的新丈夫!」
他像捉住敵人的痛腳,頓時興奮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的公主從前是怎麼在我們腳下求饒的?她剛到的時候,比奴隸地位也沒好到哪裡去,柔然有用妻子款待叔父的規矩你知道嗎?她脫了衣服的樣子我也見過,在床上更是……」
敕彌胡言亂語,想到就說,也不管前後邏輯真假與否。
他所能想到的,侮辱一個女人的方式,就是暴力凌||辱她的貞操,既然現在操作不了,那就在言語上過癮,哪怕能挑撥這男人與章玉碗離心,對他來說也算報了一點點仇。
陸惟忽然笑了。
敕彌停住話語,仔細端詳,卻看不出他到底是否介意。
「你笑什麼!」
「我來之前,還想著你好歹也是在柔然能與她相爭十年的人物,也許有些可取之處。如今看來,她是對的,像你這種人,不過是仗著血統出身,在草原上趁勢而起。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輕視敵人,就是輕視你自己,你有今日結果,不冤。」
敕彌聽見他這樣居高臨下的訓斥,就想起章玉碗那女人。
陸惟卻像還未教訓夠,竟然親自開了牢門,準備進來瞧瞧他。
敕彌心頭狂跳,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他不抱著能逃出去的希望,只抱著殺一個夠本的念頭。
那女人的新丈夫,看著就像個繡花枕頭,竟還有隻身進來的膽量,他定要——
念頭乍起,敕彌像猛虎出籠,猛地撲向陸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