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黑咖啡(4)
最後,李敏分是把邵長水找到他自己家裡去談這檔子事的。家,從政治色彩上來說,應該是最中性、最恬和的了。…………
李敏分家在省城著名的大列巴巷中。那裡曾經是一片高地。高地上曾經築有中國最早的一條鐵路。鐵路兩旁生長著一片茂密的白楊林。鐵路早拆除了,遷移了,白楊林卻依然還生長著。後起的巷子看起來卻和白楊林同樣古老。因此,很難說得清是巷子建在白楊深處,還是白楊長在巷子深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現在走遍整個省城,已經很難再找得到長得如此高大粗壯茂密的白楊林了,也很難再找得到特點如此鮮明純正的俄羅斯木刻楞小木屋了。這樣一種小木屋,你在中國整個高緯度地帶,比如說,即便上哈爾濱,也不多見了。而李敏分住的就是這樣一幢小木屋,外帶一個不算小的小院兒。
那天談完話出來,已經過了吃晚飯時間。天色擦黑。初春潮濕的林下風再度變得陰冷生硬。但邵長水卻渾身燥熱,像一個高燒中的病人似的,止不住地戰慄著,甚至戰慄到上下牙齒都在捉對嗑擊。他只能緊緊地抱住自己,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斷地回顧那聳起在柵欄和雜草叢中的鐵皮屋頂和高大的磚砌煙囪,不斷地回顧李敏分家那幽暗寬大的雕花木窗戶,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從未有過的昂奮和茫然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昂奮什麼,更說不清那種莫名其妙的茫然感又從何而來。但當時他就是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也不能從茫然中清醒過來。已然三張開外、好歹也當了一二十年刑警的他,真還沒這麼昂奮和茫然過。走出不多遠,他便在無比寂靜的白楊林中呆立了下來。呆立了好大一會兒,他才慢慢明白過來,這種昂奮和茫然居然來自於自己內心的一種對抗。在潛意識中,他沒法讓自己真正相信剛才李前主任跟他講的那一切都是真實的,是已經生的。他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它們是真實的。但他又必須承認它們是真實的,必須承認這一切不僅已經生了,並且還在進行之中。正是這種突然生在內心深處的自我對抗,驟然間把他推到了一個風光無比美好,但確實又面臨萬丈深淵的懸崖邊上,讓他一時間陷入了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興奮和恐懼的心理漩渦中。
邵長水是伐木工的後代,父母和弟妹至今還在林區安著家。前邊說過,他為人憨厚,勤謹,聽話,本分,但又非常肯干,非常聰明,還願意學習。這些特點決定了他前半生的人生之路走得相當的順暢。高中畢業,成績極其優異的他本來滿可以去考全國重點大學,但出於家境和生活壓力,也出於一種本能和直覺的選擇,他考了省警校。很重要的原因,省警校不僅免去一切學雜費用,每月還有相當數量的津貼放。除此以外,小小年紀的他,當時直覺到,像他這樣沒有任何家庭背景和社會關係的人,只有當警察,今後才能不受欺負,也才會有一點可能去為別人辦一點自己想辦的事。(他的確是一個很願意為人辦事的人。)警校畢業,他被分回到偏僻的林區公安分局,當了一名刑警,而且就在這偏僻的經常會生一些惡性大案的深山老林里,接連偵破了幾起全省挂號的命案,很快引起了上頭的注意,被提起來當了刑偵中隊的中隊副。那年他還不滿二十二歲。後來就一直很順,基本上兩年一個台階,一路往上走,一直到縣局副局長任上,又趕上個好時機,被薦送到公安大學深造,去年調回省警校,搞了一段時間的刑事偵查教學和理論研究。前不久又接到調令,讓他到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報到,內定了要他擔任大要案支隊的支隊長一職。人說,當警察的時間長了,老在管別人,老在跟壞人打交道,老在接觸社會陰暗面,一般都會生兩種變化:一種,因此看透社會,看穿人生,人就會變油,內心會變得陰暗沉重簡單粗暴;另一種,即便不變油,也會變得機械單一,腦子裡除了種種法規條文框框,就是上級領導的種種指令和要求。在他們眼裡,幾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問題的,都是需要管教的和管治的。有人說笑話,說警察談戀愛,跟女方頭一回見面,說的第一句話一定會是:請出示你的身份證。這兩種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實際上都說得有些片面。說這種話的人其實並不真正了解警察。多數的警察,心靈都處在一種激烈的對抗之中。他們既要對抗在執法過程中必然遭遇的社會黑暗(陰暗)面和權利交易的侵蝕和漫洇,又要對抗自己內心由此可能生的種種畸變。對抗的結果,最終將決定你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警察。可以說,一切都在過程之中。而邵長水卻屬於這樣一種人,置對抗和過程於不顧,把結果看得高於一切。也就是說,他在過程的對抗中,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不計任何得失,由它去俯仰跌宕閃失,而他只想維護一個結果:讓自己做一個稱職的好警察。這種質樸和單一,不能說跟他從小在林區長大沒有必然的關聯。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充分理解這種關聯了:不管在什麼場合什麼況下,只要一看到巍峨大山,連綿叢林,他內心都會禁不住地打戰,都會立即收斂起天性中本有的那一點點張揚,不自覺地變得沉默和固執起來。他潛意識地確信,人一生中有些事的結局跟億萬年都絕不動搖一點的大山一樣,是不可變更的。而對於他邵長水來說,結局也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做一個好警察。他不想東張西望,也絕不旁騖另就。我再給你舉一個例子,你就可以了解他這個人了。三十多歲的他,按時下流行的演算法,絕對還應該算是個年輕人和年輕幹部吧。年輕人是易變的。他也曾在縣公安局很風光地當過領導,在省警校當過讓許多人讚羨的刑事偵查教研室主任,南來北往,東奔西跑,大小場面大小事也都經歷過不少,按說你不應該再在他身上找到原有的土腥味兒和大碴子味兒。不。直到現在,清早起來,他最想喝的還是摻和了小豆煮的苞米碴子粥,是焦黃噴香的貼餅子,假如能再有一碟小鹹魚和半碗加了許多蒜和辣椒腌制出來的酸白菜,他就覺得比去東京參加國際刑警年會,住在五星級的澀谷大飯店裡吃的那幾頓銀光閃爍、散著牛油或大醬湯氣味的亂七八糟的早餐,要酣暢淋漓舒服熨帖許多。在當縣公安局領導那兩年裡,別人給他送啥禮,他都讓秘書給退了。但他會親自打電話給縣裡專門出產黑小豆的六五六農場場長,讓他們往他家給送那一煮就面,一面就粘,一粘就既養胃又補氣的黑小豆來。當然,他之所以敢這麼直接打電話去要東西,還有這樣一層關係襯著,那位六五六農場的場長是他當年上小學時的同班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