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陸地的圍困(2)
船老大們多是海量,而且不怎麼就菜。***面前的青豆、花生仁,偶爾撿一顆扔嘴裡。岸上人喝酒,他們不大瞧得起,大家坐得周吳鄭王。弄滿滿一桌子菜,叫什麼喝酒?而且那酒喝得不順。要麼求人辦事,請酒;要麼被人求幫,赴宴。心裡都揣著心事,酒味都沒了。漁家喝酒就是喝酒,沒什麼事好求人。有本事湖裡使去。想喝酒了,擒一瓶酒,站船頭上,咕咚咕咚飲一氣;或者兩個船老大在艙里盤膝而坐,舉碗對飲。隨便得很。像在張老頭這裡腚底下坐塊磚頭,三五人圍個小桌,已是最正規的了。喝酒於他們完全是一種享受,並無其他成份。酒在光漁家,依然保持著它的清白和純正。
到傍晚時,張老頭光小酒桌上就賣出去十七、八斤酒。
棚子下還沒散場。船老大們都喝得差不多了。有幾個開始嘔葉。地面上,煙頭,痰跡,嘔吐,到處都是。污穢不堪。
康老大強忍翁難聞的氣味,正尋機會勸大家罷盞。他知道這種時候說話要格外小心,更不能輕易離席,不然,船老大們會說你瞧不起他們。俗話說,醉漢如醉虎,一不當會惹出亂子來。他看身旁的張老大,正瞪著血紅的眼睛和人划拳,舌頭都打了卷了:「桃園……獨……獨佔一!……」那邊桌上,阮良已醉得不省人事,歪靠在一根柱子上打呼嚕,葛雲龍搖搖晃晃走過去,扯住阮良的耳朵往他嘴裡灌酒。酒瓶底朝天,就聽咕嚕咕嚕響。葛雲龍哈哈大笑:「喝水……喝……水!醒醒酒……咱進城去,聽一場戲……找個暗窯子……睡一宿……城裡的娘們……細皮嫩肉,過過癮,天明……再扛一台……彩電回來,阮良……你去不去……」
棚子里一片混亂。喝酒、划拳、罵娘、談女人,船老大們盡興盡宣洩著內心的寂寞。沒人談湖,更沒人談捕魚的事。此時此刻,他們甚至恨湖,恨湖上的生活,慶幸湖水的乾涸。長年累月,孤岑岑一條船,到處飄蕩,離群索居。船上只有老婆和兒女。沒人說笑。連撒泡尿都不方便。船頭到船尾,就那麼幾尺長。船尾撒尿,船頭聽得清清爽爽。如果女兒大了,就更覺尷尬。女兒到船尾來了,你得趕緊躲到船頭去,裝得什麼也不知道。可是,你蹲在船頭,望著湖面抽煙,而且無端地擰緊了眉頭,鐽無必要地咳嗽,好像在為了什麼大事愁。其實,你什麼也沒想,只是要掩飾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沒用。腦子裡還是浮出一幅畫面:解腰帶、褪褲子、蹲下、白花花的屁股,然後就聽到嘩嘩的響聲。你越是不敢聽,那聲音就越是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想聽,於是就有一種罪孽感。突然,你沖老婆起火來,大吼一聲:「起錨!」老婆被你吼得暈頭轉向。等到晚上睡覺時,你更是一身的不舒坦。一家人擠在一起睡、沒有任何秘密可。當你悄悄拉過老婆,又悄悄壓到她身上時,你們都竭力屏住氣。即使在最**的那一剎那,你和老婆都只能咬緊牙關、不敢呻吟,更不敢叫喚一聲。因為兒女就睡在一旁。在你的感覺里,兒女們正在黑暗中睜著眼,豎起耳朵捕捉著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靜靜地等待你們結束。
湖面很大,而漁家的天地其實只有那幾尺船艙。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漁家兒女多早婚。他們必須趕緊把兒女打走。等船上終於清凈一點了,他們現自己也老了。
船老大的一生都是孤獨而壓抑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浩瀚幾百里湖而上,他們像魚鷹樣蹲在船頭,任憑風吹雨打。無話。
環垃造就漁夫們沉默和木訥的習性。他們能夠天天蹲在船頭紋絲不動。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也許,他們什麼也沒想。那目光是空洞而茫然的。長期遠離人群,他們已失去某種功能。只是如魚鷹、如船體、如蘆盪、如黑色的湖心島,已完全與大自然物化為一體。
但也許,他們思考的問題和哲學家一樣深刻。遠離人群,缺乏語的交流,固然使他們的表達能力在萎縮,但思想的功能卻格外達起來。在深陷的眼窩裡,那一對眼晴深邃如又神秘。對於人類孤獨感的體驗,他們比岸上的任何人都來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