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陸地的圍困(1)
老娘永遠是忙碌的。
除了餵養九個孫女,她還餵養了幾百隻鴨子。這是家庭的一項重要收入。
鴨子就養在籬笆院內,吃食、拉屎、下蛋全在裡頭。
但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去給孩子們做飯。她雖然極盼著啞巴為她生個孫子,可對這一群孫女也不討厭。阿黃曾建議老娘把女孩送出去三、五個,老娘不肯。說不用你們管,我來餵養,自己的骨肉咋捨得送人呢。
養孩子其實像養鴨子一樣簡單。
早起,她披一件破爛的弄不清什麼顏色的褂子,抱來一大抱干蘆葦,在院子里雨棚下燒一大鍋稠糊糊。稠糊糊是用破碎的棒子粒做成的,噴香,一年四季都吃這個。然後,老娘拎著燒火棍進了庵棚。孩子們正睡著。一排溜睡在也是用蘆葦紮成的大炕上,被子早被蹬翻光溜溜一群小身體橫七豎八,使你根本分不淸誰的胳膊誰的頭,全都蛇一樣絞盤在一起。老娘用燒火棍敲敲炕頭:「起來起來,吃飯嘍!」她不允許孩子們睡懶覺。雖然起床后沒什麼事干,但不能睡懶覺。那樣會把身子養嬌了,日後吃不得苦。
「起來起來,吃飯嘍!」她又嘭嘭地敲打著炕頭。孩子們眯眯糊糊睜開眼,打著哈欠。小一點的剛從夢中驚醒,會腳蹬手刨地哭起來。老娘不耐煩了,大喝一聲:「滾起來!哭聲驟停。孩子們這才徹底醒轉,看見奶奶凶神惡煞地站在炕頭,便突然一躍而起,跳下炕奔庵棚外去了。」
孩子們起床的速度極快,不用梳洗打扮,六、七個小一點的,甚至不用穿衣服。夏秋,她們通常是不穿衣裳的,沒有衣裳。孩子們驚兔樣奔來,先是一陣大尿,接著就是吃飯。到鍋台上捧起各自的碗,揀一雙也是用蘆葦做成的筷子,舀上滿滿一碗,狼吞虎咽,一邊用眼瞅著鍋。孩子們的食慾出奇地好,每人能吃兩大碗。而且從來不生病。到了初冬時節,天氣很冷了,還常常光著屁股到處跑,也仍然不會生病。一個個長得圓滾滾的。
老娘不會用柔疼愛孩子。她的一生和柔無緣。她唯一可以稱得上柔的是兩個乾癟的**。那是孫女們的玩物。她的**本來已貼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後來,硬是讓孫女們用嘴扯出來。她沒有辦法。孩子一生下來就抱下船由她撫養,總免不了飢餓和哭鬧,特別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娘只好把孩子攬在懷裡先喂些糊糊,再拉開懷讓她吮吸奶頭。那當然是一場騙局,並沒有什麼汁水。吮起來很疼。老娘的眉心一抖一抖的。一直到孩子睡熟了,才算解脫。提起**看看,快要咬碎了。
早早侍候孩子們吃完飯,老娘開始餵鴨子。它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籬笆院里嘎嘎亂叫,圍著她吵個不停。老娘一揚燒火棍:「滾那邊等著!」阿黃用木頭扣了些槽子,老娘就在那裡頭拌食。一邊摔著,鴨子們已迫不及待地圍上吞吃起來。一般況下,她只能喂它們半飽,然後趕出籬笆外,讓它們下水或去草灘上再覓些吃的。傍晚趕回來時,已吃得很飽了。老娘一天可以撿拾二百多個鴨蛋。不用出門,自有販子前來收購。老娘數錢時特別仔細,要數三遍,損角破邊的一律不要。然後收好了,藏在一個罈子里:隔些日子就拿出一些讓阿黃買糧。其實,阿黃平日掙來的錢也是由她保管的。她要統一籌劃全年的花銷。因為鴨子有不下蛋的時候,阿黃也有不能打魚的季節。
老娘是這個母系部落的酋長。她以自己的吃苦耐勞和強於支配,牢牢掌握著這個家庭的大權。
她有足夠的能力和獻身精神。
只有當夜晚孫女們和鴨子們進入夢鄉,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她才屬於自己。
那時,老娘常常坐在庵棚旁邊的荒崗上,抽著長長的蒿稈煙袋,靜靜地歇息。腳下的湖浪在輕輕搖動,遠處的黑暗深不可測,一群群鴨子被什麼驚動,「撲愣愣」從前頭蘆葦中飛出,不知逃往何處去了。那時,彷彿一根神經被觸動,她會突然想起過去的一段日子。
那時,她在哪兒飛呢?
噢。在山東濟南府。那年她三十歲,已是二百多個乞丐的頭兒。其中多數是老弱病殘,也有些年輕力壯的男人和女人。她帶著大夥剛從山西遊過來。途中走了兩個多月。當然是一路乞討。二百多人散兵線似的撒開,從不同的村莊橫穿過去。途中死了四個,走失七、八個。但多數人按約定的時間和地點陸續到了濟南府。住處當然是分散著。沒有什麼地方能容納這麼多乞丐。而且太集中地住在一起,反而會引起官府的注意,也會引起老百姓的戒備。乞丐中有許多臨時夫妻,大體也是老頭配個老太,年壯的男人帶個年輕些的女人。你很難指望他們年齡完全相當,無非是互相有個照應。夜晚住宿,多由這種臨時夫妻自己去找。白天要飯,也多是一前一後,相距不遠。自然,他們也會鬧翻,因為什麼事吵起來。於是分手,重新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