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涸轍(2)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只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里轉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極。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灘上沒樹了,他終於走回魚王莊……咋聽不到老日升劈樹疙瘩了呢?……斧頭和鋼釺都撂到地上。一個樹疙瘩劈了半拉,擺在那裡。老日升呢?……正在屋裡哭……哦,哭啥哩?這老傢伙也會哭嗎?……泥鰍也在。兩人正對桌喝酒,什麼菜也沒有。就一個辣椒放在爛桌上。泥鰍喝醉了,老日升也喝醉了,泥鰍喝醉了光笑,老日升喝醉了光哭。泥鰍正含糊不清地吹牛皮,罵老日升。老日升,你個老狗……活個啥趣!一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一輩子……沒睡過……女人!不知女人那東西……橫著……豎著。你個老狗光知道幹活,拉……纖……劈樹……疙瘩!你活著幹啥?活得沒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條……狗,是……只豬,是一頭騾子!你還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輩子,比你值……得多,我活膩啦!……我去跳……無名河……你在這屋……上吊!……你這屋樑榆木做的?……結實呢!今夜……咱倆……都死。老日升……你個騾子……你說……中不?你咋……不放……個屁哩!哭……哭……哭個熊味!你說……中不咱倆一塊……死!老日升穿著一件老黑棉襖,哭得抽抽噎噎,像個被訓斥的大孩子,使勁點點頭:「嗯!……嗯!……」泥鰍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升的鼻子:「好!咱倆……可是說定……了!今夜,誰不死誰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門口聽了一陣子,就踉踉蹌蹌回家了。他懶得管他們的事。他覺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餓。回到家倒頭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喂他什麼,沒吃出味來……梅子好像也在,給自己打了一針,也沒覺出疼……接著又睡……天明,老扁覺得自己背個爛口袋出了門。妻子攔住問他哪去。他說我去討飯,在外頭……遛達遛達、遛達遛達……遛達幾年再回來。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這個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兒子。我遛幾年再回來。妻子又說,村裡事咋辦?老扁說村裡沒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長大了。我老了。我遛達遛達。就出了門……在莊裡走,一路都有人在門口注視他。但沒人說話。他忽然覺得應該去梅子那裡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卻終於沒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來,嘴裡冒著熱氣。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說,我能走。你長大了。我出去遛達遛達。這些年,我悶得很,早就想遛達遛達。老沒機會。你在家吧。你長大了,土改哭了,說,大叔,日升爺弔死啦。留下一個大錢箱子,有上萬塊錢!咋辦?老扁說,弔死了就埋上。給他挖個大坑,大一點。他身架子長,坑小了窩脖兒。那些錢呢?老扁說,那些錢你看著辦吧。土改說,我拿它買樹苗!老扁說,隨你的便。老日升攢了一輩子錢,就等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這老傢伙臉上有古今,有陰陽,有生死。他早料到這一天了。你看著辦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經過河灘。經過那一片片露著白茬的樹疙瘩……忽然現在一棵樹疙瘩旁邊,歪著一棵小樹。小樹的根連在樹疙瘩的老根上,是頭年才出來的。很瘦很嫩。長了一年才只有手指頭粗。是伐樹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轉過臉去,本不想再看……忽然聽那小樹呻吟了一聲。他的心傢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樹扶正了,扒扒土培好。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長,不著急。我遛達遛達……過幾年還回來……
老扁似夢非夢……游遊盪盪……覺得自己是走了……腳下像踩著一團雲……恍恍惚惚……走了很遠很遠……走了許多地方……走了許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後來,他覺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也不記得離開魚王莊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從心,他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他覺得很難過。最後,站在一塊山崖上,朝家鄉的方向望了型。然後,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來臨……終於,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不跳動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可哪裡還在響。這聲音一直在響。這些年,不論走到哪裡,這聲音都一直伴著他。哦!……他到底記起,這是封在耳膜里的那個聲音,他將永遠帶去了。
「澎——!」
「澎——!」
「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