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走出藍水河(2)
藍水河離村子很遠。***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後背半口袋窩窩頭來。那是他的乾糧。渴了,就捧河水喝。藍水河的水有點鹹味。野孩不覺得難喝。
晚上到了,他睡在庵棚里和羊擠在一起。羊睡熟了,他卻睡不著:事實上,從記事以來,他就很少睡覺,也從不覺得睏倦。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地凝視著黑夜,諦聽黑夜中的一切動靜。他能在黑暗中看得很遠很遠而且清晰,幾乎和白天沒有什麼差別,他有一雙夜的眼。在那雙眼睛晰,天地和月亮地是一樣的。但他似乎更喜歡月亮地。
他從羊圈裡走出來,坐在草地上出神。這時,他會聽到黑暗中有一種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律地緩緩地起伏,顯得極有力量。起先,他不知道那聲音是什麼。好像是草木在生長,河水在涌動?夜風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於是他俯下身體,把耳朵貼在草地上傾聽,良久良久。終於他弄明白了,那聲音來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聲音。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現。他為此驚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樣是活著的嗎?他已經現了它的胸膛,就是面前的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可以馱得動村莊,河流,可以讓人耕耘和收穫,可以生長無數草木。那麼,它的四肢和頭在哪裡呢?
野孩無法回答。但他相信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從此,野孩更加迷戀黑暗。因為大地的渾厚的呼吸在白天是聽不到的。他常常久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節律。他能從中聽出各種不同的變化。那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有時雜亂無章,好像各種樂器在敲打;有時如戰場,似有千軍萬馬在廝殺;有時如琴聲飄渺悅耳,有時如洞簫在嗚咽哭泣……於是他眼前洞開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畫面。但他不懂。只是不自禁地被感染著,時而亢奮,時而煩躁,時而憂傷。
白天,他又平靜下來。眼前的羊群和藍水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他依然是個純凈而孤獨的孩子。
有時候,大黑驢也來,順便帶幾個窩頭。大黑驢只會做窩窩頭,屋裡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家。爺倆各過各的,一個伴著酒葫蘆,一個伴著羊群。大黑驢時常牽挂羊群。這幾乎是他的全部財產。他要靠這群羊喝酒睡女人。三岔路口雜貨店的那個娘們要現錢,一手接錢,一手解褲帶。大黑驢幾次想殺了她。那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掐住脖子,已經快把她弄死了。她極力掙扎著腳蹬手抓,忽然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大黑驢吸口氣又捨不得了。他需要她。但那個野雞並不需要他。她不缺男人。要來就得掂錢來。而且自從那次差點掐死她之後,價錢足足長了一半。大黑驢認定那娘們是天底下最黑心的女人。他一惱火三個月沒去。但最後還是去了。那段雪白老在眼前晃,晃得他起火。
大黑驢從不牽挂兒子。兒子野生野長,像藍水河裡的小青魚,像野地里的小榆錢樹兒,耐風耐雨,滋滋潤潤,活得歡實呢。他牽挂羊,是怕羊會生病,怕野孩偷懶。不是怕人偷,這裡沒人偷東西。偷是小人,下流。而搶是好漢,坦蕩。有錢就買,沒錢而又需要就搶,堂堂正正,不管東西還是人。就像當初大黑驢在藍水河邊按倒那個討飯的姑娘一樣。走過去一下子按倒在河坡上,草葉簌簌抖成一片。接著一陣掙扎,大叫。
不過那沒用,哭也沒用。
我說,我就是那個村上的,待會你跟我去拿幾個窩頭。
野孩坐在藍水河邊,老在回想那個時刻。
他模糊記得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世界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天地,沒有月亮地,沒有草木。甚至沒有聲音沒有顏色。靜極了。好像沒有任何活物。但恰恰相反,在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里,擁擠著數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個傻乎乎的大腦袋,身後拖一條長長的尾巴。模樣兒醜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那時,他和大家一樣,只是更年輕一點。準確地說,他剛剛到了那地方。他不知自己是從那裡來的。只知道混混沌沌睜開眼時,自己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了。他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就冒冒失失地問,喂!怎麼都這模樣,不能長得更好看一點嗎?大家轟然美了。無數雙小眼睛盯住他,像盯著一個小傻瓜。他們說,在這地方只能長成這模樣,不可能長得更好了。還有另外的地方嗎?幹麼都擠在這裡。有。當然有。那是什麼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個地方。我們能去哪裡嗎。能,但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