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走出藍水河(1)
庵棚很大。百十隻羊卧在裡頭還不顯得怎麼擁擠。他又把他的那些編好的和沒有編好的大糞筐拎進來。我也殷勤地幫他搬弄那一捆捆的條子。他沒說讓我搬也沒說不讓我搬,只顧往返忙他的,拎著一隻只大糞筐磕磕絆絆地奔走。但我必須搬,我得巴結他,也應當搬,人家忙著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天已經晚了,要下雨的樣子。我已經沒法回去而且也不想急著回去。久住都市使人厭倦。我本是個鄉下人,對都市的擁擠和氣味從來就沒有熱愛過。現在有機會下鄉,能在藍水河邊住上幾天,還是很有野趣的。草地庵棚羊臊味是我從小就熟悉的,並不覺得彆扭。
剛剛收拾停當,雨就落下來了。秋雨向來從容,不會讓你措手不及。我和他都坐在庵棚下喘息。各自掏出煙來,互相舉了舉,表示禮讓。都不十分認真。我是怕有行賄之嫌,再讓他懷疑成買大筐的二道販子。當然,我也不會重提老話說我是丁山你是徐一海我們是同學之類的蠢話。經過剛才一陣忙亂,他對我的態度和緩了一些。不再有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他仍對我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因為在他眼裡我仍然是個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對此我表示理解。他不趕我走就很好了。儘管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正式提出要在他這兒住下。可顯然我們心裡有數。對我留宿藍水河,他既警惕又不是十分厭煩。我想他是不是有點寂寞了。因為看架式他是長年累月住這裡的。主要是放羊。編織是副業中的副業。羊群不牽扯多少精力,就是一早一晚趕進趕出,河灘大得很,羊群可以自由吃草休息,渴了伸脖子在藍水河飲一氣。這群羊只需要他一雙眼就夠了。一雙手就閑著正好趁空搞編織。誰說農民幹事不講效率,真是一舉兩得呢。
他抽煙袋,我抽紙煙。悶悶地抽了一陣子沒個煙味。我想這不行得主動一點。就誇他的羊如何肥壯如何聽話。果然誇得他高興起來就眯起眼笑了說我放了一輩子羊也沒啥學問。我說話不能這樣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呢。他就整個把眉頭舒開了感嘆說啥狀元不狀元老百姓混日子過罷了。我說哪裡是混日子過你財哩!這群羊值多少錢?他伸出一大一小兩個指頭在我眼前一搖。六千塊!我驚叫起來,像個沒見過錢的傻瓜。他就得意起來說你們城裡人一年能抓幾個錢?我就給他算了一筆帳,總之盡量地把工作人的收入說得微不足道,並向他訴說了一番城裡人的苦楚,諸如房錢電錢水錢公共廁所手紙錢等等。他很同地點點頭。然後就問我究竟是幹啥的。我如實說是作家就是寫書的。他忽然憤憤地說書是個騙人的東西你別干那個!然後就起身走到庵棚口站著去了。
當時我一愣,就奇怪這老哥哥怎麼對書恁大仇恨呢?但咂咂嘴沒敢問。極沒意思地出去撒了泡尿。順便看了看秋雨中的藍水河,立刻覺到凄凄冷冷的。煙雨迷濛中,它更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濘中爬行。它似乎多少年了永遠沒有爬出這片荒原。在縣裡時就聽博物館的同志說,藍水河是一條古河,估計裡頭還有些稀有魚種和兩棲動物,只是還沒有認真考察。我就納悶這條古河是怎麼被遺棄在這裡而沒有消失的呢?
一股冷風吹來我打個寒戰,回到庵棚前時,他正沖我笑,嘿嘿嘿嘿!……嘿嘿!……笑得我毛骨悚然。心想壞了這人有精神病。現在不是他怕我而是我怕他了。半夜裡犯了神經把我扔進藍水河,老婆孩子連屍體都找不到。這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透,秋雨也不大淅浙瀝瀝的就那樣,我想還是趁早開路吧,別在這裡享受野趣了。就賠著小心說老哥哥我打攪你半天我該回去了。說著就想進庵棚拿我的帆布包。這時他不笑了,愣愣地看了我一陣子忽然詭秘地湊上來說,我說你別走,你不是要買筐嗎?天快黑了你就住這裡,晚上我宰一頭羊咱倆吃一頓。趕明兒一早趁我兒子不來你把這些編好的筐都弄走,你也不用付錢老子想送誰就送誰,管他娘的蛋。雜種!
他這番話又使我墜入五里霧中。他不僅堅持我是買大筐的,而且話音里有一種對兒子的不滿和憤慨,好像要和我密謀叛亂。這老哥哥日子不順心嗎?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決定住下。再說天到這時去哪裡下店?我想,有他這番話夜裡就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宰羊不宰羊倒在其次。先前在庵棚里就沒見哪裡有鍋灶,宰了羊生吃不成。就對這話將信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