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營生(4)
張木匠拉上鋸,二木拉下鋸。***上鋸管校正方向,鋸口沿墨線一路向下,稍有偏差,張木匠手腕一偏力,就扭過來了。二木拉下鋸,只管用力。下鋸比上鋸吃力得多,力氣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一棵大樹身,截成丈把高一段,下截埋進土,用磚填實,斜立在空地上。一邊一塊板斜搭上,五指寬一根大鋸從上頭拉起,拉開上截,把樹身子翻轉來栽上再拉下截:「豁——!豁——豁——!」
時常有人圍著看。鄉間可看的事太少。芋頭不斷提茶水,倒兩碗放地上冷著。站著看一會,也不語。一時進屋去照看母親。母親有病,多年卧床。一時又出來,站著看,仍不語。她有些不知所措。二木沒來前,都是她幫著拉大鋸的。張木匠收過幾撥徒弟,學滿七年出師走了,另立門戶。芋頭從小就看,木匠活都會一點。但張木匠不讓她學。閨女家沒人學木匠。沒人幫手時,芋頭幫著干點,張木匠也不怎麼反對,尤其拉大鋸,非兩人不可。二木一來,芋頭又沒活幹了。十六、七歲正是心神不寧的時候,像孩子,又像大人。芋頭長得不靈巧,只腰身還細,其餘都顯胖。圓臉,細眯眼,但皮膚細白。胸部已很飽滿,撐得上衣鼓鼓的,老顯著衣裳小。母親卧床,一家人衣裳都是她做、她洗、她縫補。自然,家裡還喂著幾頭羊。加上做飯。芋頭很忙。她喜歡忙。多做二件事不說什麼,少做一件事反不自在,空下的那點時間不知做什麼。二木替她拉大鋸,她並不欣喜。她只是有點慌亂。她是認識二木的,但平日說話極少。張木匠不讓她出門,尤其不讓她跟半大小子說話。芋頭也沒這膽量。她對二木的印像是極淡的,印象中瘦小骯髒,兩眼滴溜溜轉,黑眼珠多。大木粗壯而蠢笨,眼睛卻陰沉,透著不測之光。芋頭對大木二木印像不好。她從沒想到過要和他們打交道。二木卻突然闖進家來,成了爹的徒弟。她不知該怎麼對待他。
二木光著膀子拉鋸,肩胛骨凸出來,在皮下一聳一聳的,像要隨時破皮而出。二木委實太瘦。他還沒有多少力氣,更沒有拉大鋸的經驗,兩手抓住鋸把,一推一拉,吃力而盲目。木匠不時喝一聲:「看住下線!」二木兩膀酸麻,漸漸沁出汗來。他知道芋頭就在旁邊。他相信她在嘲笑他,心裡愈加慌亂。掃視一眼周圍的人,並沒人十分注意他,大家無非借個場合說些閑話,只有芋頭一直看著他們拉鋸,但並無嘲笑之意。二木想起大木的話,芋頭老實,不會罵人。芋頭,你腚上有顆痣。「歇一會兒!」張木匠說歇一會,二木嚇得一激靈。放下鋸抹把汗,偷眼看芋頭轉身進屋去了。芋頭腚很大,在褲子里滿滿蕩蕩的柔韌著痣。二木老想著那顆痣,大木喜歡夜間遊盪。和二叔不同,二叔當年喜歡在野地里遊盪,只為好玩。大木喜歡在村裡遊盪,是為營生。夜間能現許多白天看不見的東西,現人的許多秘密。他吃驚地現,人幾乎都有秘密,都有見不得人的事。可人要臉。二叔說,樹要皮養樹,人要臉誤人。這就來了營生。大木的第一樁買賣是和狗頭做的。狗頭是個小偷。那晚,他偷了寡婦少卿的一頭羊,剛出院門被大木撞上了。大木說:「狗頭,我一直跟著你。」狗頭說:「我咋不知道?」大木說:「你只配做小偷。我是抓小偷的。」狗頭說:「你要怎樣?」大木說:「這會兒是半夜,沒人看見你。」狗頭就有些明白:「就你看見了。」大木說:「我什麼也沒見。」說完轉身走了。黎明時,狗頭把剝好的羊砍下半隻送到大木的那間破草屋。狗頭說:「大木,你身手比我好,咱倆合夥吧。」大木說:「我不當小偷。」狗頭說:「你會壞我的」。大木說:「不會。我啥也沒看見。」狗頭扔下半隻羊走了。大木煮了一鍋,給二叔、二木各留一份,自己飽吃一頓。他覺得這買賣不錯。他沒有害任何人。
大木二木和絲瓜已經分伙做飯。大家都覺得方便。大木給絲瓜送去一包熟羊肉。絲瓜說你從哪兒弄來的,大木說朋友送的。說完就走了。絲瓜盯住大木狗熊似的背影,心想大木長相像他爹,可比他爹有心眼。他有朋友了。葫蘆一輩子沒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