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雜木林的呼喚01(2)
沙崗上長滿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時節,草勢少了鋒芒,開始枯衰。沙土中的溫度要比空氣的溫度高一些。白天吸進的熱氣,正透過沙粒間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雖然隔著雙層衣服,背上仍能感覺到茅草的柔軟,沙土的暖意。那種感覺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十分細微,十分通靈。我動也不敢動,彷彿一動就能把它驚走……
如此躺了一陣,感覺越來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療,疲憊變成輕鬆,酸痛轉化為酥癢。我幾乎有點樂不可支了。這種舒適感不亞於躺在高級賓館的席夢思上,絕不亞於。這裡沒有令人憋悶的霉氣,沒有編輯記者好心的包圍。我可以從容地躺著,從容地思考,從容地感受。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能夠擺脫因為催稿而產生的緊迫感,進入從容狀態,真是太難得了。現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親溫軟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兒恣肆地伸開,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觀賞,清新滋潤的空氣任我吞吐,無拘無束,通體舒泰。這兒真好。
驀然,我害羞了。一個女孩子,這麼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本能地側轉身,雙腿彎起來,讓睡姿文雅一點。剛把姿勢擺好,我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多餘的。難看不難看,有什麼當緊?反正不會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面朝上,又把雙腿使勁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這兒是我的世界。別以為女孩子都是文雅嫻靜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塊時,放肆起來,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遜色。
我充分地展開四肢,不時調整一下姿勢,始終讓感覺保持在良好狀態,盡享受著遠離人類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蟲在鳴唱,沙崗背面,蟈蟈兒緊一陣慢一陣地叫著:「嘟兒——嘟兒——!」像撥動的琴聲,像濺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悅耳,蒼穹下,星星眨著孩子樣的眼睛,在遙遠的地方說著悄悄話兒,似乎在猜測我這個大姐姐,一個人躺在這兒幹什麼。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訴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而且你們看得到,大姐姐現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閑了,給你們講個人間的故事。故事並不是天上的才動聽,人間動聽的故事才多呢。怎麼,高興啦?一顆流星猛然跳起來,飛跑著給天宮報信去了……
2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於眼前的在常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無危險的享受。試想,一個女孩子睡在這樣一片野氣侵人的林子里,萬一生意外,連呼救也來不及的。
有這種可能嗎?這裡沒有人——除了對面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裡仍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在無邊無際的雜木林里,每隔幾里路才有一個這樣的小屋。這些天,我見過二三十個,看林人大多是些白鬍子、黑鬍子老頭,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麼事,他們只會給人幫助,不會給人威脅的。
雜木林綿延幾百里,都是依傍著黃河故道,林子里絕少有村社,即使有,誰也不會想到,在古黃河灘上的密林間,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但也說不定,萬一有個夜行人路過這裡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兩個壞傢伙呢?對面七八十步遠的那個小木屋裡,住著一個什麼人?是不是也是那種白鬍子、黑鬍子老人,也是那麼善良?不知道。傍晚,我只聽到了狗叫,透過林子的縫隙,看到木屋前有個籬笆院,裡頭堆滿了干樹枝什麼的。總之,沒有看到人。但肯定住著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呢?而這個年輕人偏又是個壞人呢?年輕而又壞,就構成了危險。這麼說,就不能不有所防範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小口徑步槍,按按腰間的匕。那是臨離開縣城時,他送給我的。當時,我還嫌他婆婆媽媽的。現在看來,添一件武器並不多餘。有這兩件東西,我不必那麼害怕了。哼,哪個野小子敢來找我的麻煩,夠你受的!
我從小愛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條街。有人向我吹噓,他如何厲害。我不服氣,找上門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犢似的,我比他輕捷,不讓他抓住,圍著他蹦蹦跳跳的,趁機給他一拳。他老是掉褲子,不時提一把。這時我就攻上去,在他屁股上踹一腳。褲子成了他的負擔。我可開心了!圍著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嘰呱嘰呱亂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暫停,說脫掉褲子再打。我不同意,罵他是流氓。他紅了臉,果然沒脫,只是重新把褲子挽緊了,一下子猛撲上來抓住我,我摟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麼摔也摔不脫。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這傢伙真有力氣,抱住我轉了十幾圈,我死不鬆手。他累得氣喘吁吁,我兩腳懸空,他甩又甩不開,放又放不下,最後站在原地,抱著我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直拍他的後腦勺。他把頭直往下縮,過了一會兒,他瓮聲瓮氣地說:「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喲,甭打啦!」我答應了,跳到地上。兩人面對面站著,他臉憋得通紅,我也累得夠嗆。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條倒霉的褲子,我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從此我們相識了,並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