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雜木林的呼喚01(7)
我們一前一後,穿過一座座沙崗的空隙,腳下是沒膝深的茅草,兩旁是帶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會劃破人的臉。***她熱地在前頭帶路,不時用雙手撥開灌木的枝條,回頭招呼一聲:「別碰著臉!」「走這邊!」有時候,她伸出纖長柔軟的手臂牽住灌木枝條,側身讓我先過,然後再緊走幾步趕到前頭去。
她想得真周到,帶著女性特有的細心。雖然步子有點急促,聲音有點慌亂,不過看得出,她對我這個「小夥子」一點兒也沒有戒備。她不怕我,不怕一個陌生的男人會起歹心。那麼,先前她只是怕我的槍了。我在心裡想,這女人長期生活在林子里,看來,對外面人世的複雜還不甚了解。她就不怕我突然從背後抱住她嗎?她就不怕我到住處會威脅她嗎?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純凈了!她把人心都看得這樣美好。
也難怪,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溶溶的月光,幽幽的樹林,在林間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鏡一般的積水潭,水潭裡無拘無束的野魚,岸邊豐美的蘆草……哦,這裡遠離人塵,是大自然母親陶冶了她的性,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兒!一隻夜鶯在什麼地方叫起來,清脆圓潤,又戛然而止,但那餘音似乎還在朦朧的夜色中繚繞、擴散,愈益使整座林子顯得那麼空寂、恬靜,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學創作中的移。前不久,我還把這裡看做恐怖的地獄,而此刻,這裡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愉悅了。人的緒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這裡又看得過於美好了呢?
我們已經穿過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崗,相跟著進入林子。地面平坦了,眼前卻突然暗起來。濃密的枝條遮住了月光,我們重又被黑暗包圍。那座小木屋就在前頭不遠了。那裡依然亮著明亮的、柔和的燈光。
她忽然猶豫著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有點慌亂地垂下頭,像有什麼心思。怎麼,她警醒了?後悔了?終於意識到不該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到家裡?還是——有更為複雜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覺起來,作出一種更壞的猜想——沒辦法,誰讓我是個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學的人總有點神經質,老愛從一個細小的動作中揣測人的心理。是不是有個圈套在等著我?萬一小木屋裡還有個男人,她是故意騙我去呢?不是沒有可能!憑她那個膽怯柔弱的樣子,在男人面前肯定是只小綿羊。妻子被逼著幫丈夫幹壞事的例子不是沒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見過。那麼,她現在猶豫什麼呢?是不是良心現,不忍心看著一個無辜的姑娘受害?這也有可能。我懷疑她已經認出了我是個女性。在我躺在沙崗上醒來之前,她已經仔細觀察過我。我跳起來之後,也一直在打量我。後來,我還和她說了幾句話,儘管當時曾故意把嗓子壓粗一些,怕露了馬腳。是的,肯定是這樣了。
那麼,她說男人已經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驀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曾那樣異樣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許,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蹤我,早已現了我是個姑娘,只是沒有機會下手。現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會放過我嗎?說不定這女人就是被他逼著出來誘騙我的。而這樣的事,他們也許已經干過多次。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干這種壞事真是再相宜不過了。頓時,我感到一種防不勝防的恐懼。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把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這簡直是一種兒戲!在縣城時,我的那一位是那樣激烈地反對。在他的房間里,他激怒得像一頭豹子,「砰」的一聲關上門,壓低了嗓子指斥我:「你們這些搞文學的,都是些神經病!心血來潮,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手頭還缺什麼?人物、故事全都有,寫就是了!還去搞什麼鬼體驗?感受、感受,感受是個什麼東西?什麼都不是!故弄玄虛罷了!」
他氣得在屋裡直轉圈子,高大的身軀碰得桌椅乒乓亂響。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脾氣。我知道他愛我愛得多麼深,他是生怕我出事。平時,他還是很理解我的。為了支持我搞創作,他答應了我一次次推遲婚期的要求。現在,我已經三十三歲,他三十四歲了,我們還沒有結婚。憑良心說,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對於文學創作中某些微妙的東西,他並不太懂。他以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來寫小說了。其實並不那樣簡單。先,沒有對人物的深刻理解,就無法下筆。而理解一個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經歷、他生活的環境,對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調查,然後才好歸納、提煉、改造,寫出所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還有許多許多。總之,這是一個複雜的精神生產過程,複雜到有時說不清楚。在這個精神生產過程中,還包含著艱苦的體力勞動。作為一個文學新手,我對這方面的理解還不深,但體會到了它的重要。這些苦楚,他懂嗎?他不懂,因為他不搞創作。我不想刺傷他,也沒有道理去刺傷他、挖苦他。作為一個痴的戀人,他完全有理由脾氣。我想,他一陣脾氣就會好的。以往每次推遲婚期,他都要脾氣,過後不也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