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雜木林的呼喚01(6)
那女人看我收了槍,聲音也不那麼惡聲惡氣了,似乎緩過一口氣來,急促地解釋說:「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邊。***」她側身一指北面的雜木林,那裡依舊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的,沒想到……有人在這裡睡著。我以為……是過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點……害怕……真對不起。大哥,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當成男人了。
「你屋裡還有什麼人嗎?」
「沒有。沒有人。就我自己。」
「怎麼,就你一個人?」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後來……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噢——是這樣。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她以為我不信,又補充道:「不騙你,就我一個人,還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們中間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個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聽懂了在說它,「吱吱」地叫了幾聲,跑到主人身邊去了,在她腿襠下鑽來鑽去,撒嬌。我默默地看著,有點走神,只覺心頭蕩漾著一股溫。
「大哥,你……你……」她想說什麼,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局促地低下頭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只是頓然感到身上軟得厲害。這是高度緊張之後的精神疲勞。我緊繃的心完全鬆弛下來了。失去了一次搏鬥的機會,我並沒有感到掃興。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個歹徒拚鬥,畢竟不是好耍的。現在我才現,我從心底是並不希望有什麼兇險出現,而且對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樣的生活,深深地后怕起來。當初那個土匪卻在比這險惡得多的環境里,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哪,不得了!現在可以說,我知道怎麼把握和描寫他當時的心理了。甚至也為他解放後為什麼那麼虔誠地贖罪,那麼害怕孤獨,找到了思想依據。真的,我體驗了那種完全陌生的感:一個人長期獨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僅要活著,而且需要感的排遣和交流。僅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種隔世之感,彷彿離開人類已經很久了。只是被事業心支撐著,才咬牙堅持下來。
面前這個女人的出現,使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也打亂了我的思想。本來,我可以再堅持兩天的。現在,我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了!我那麼渴望溫。我真想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他——我的那位老實而痴的傻瓜!如果這時他在面前,我一定會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親上幾口,說不定還要躺在他懷裡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這麼想著,我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我沒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時候。
4
沙崗半坎上站著的那個女人,一直獃獃地望著我,似乎在等待什麼,樣子還是有點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這個「小夥子」面前,她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顧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個床鋪——哪怕簡陋的床鋪也好——睡一個晚上。準確地說,我想立即恢復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試探著問:「大嫂,我想……去你那裡借個宿,行嗎?」
「啊——行!行、行。咱們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嘍。」她只有片刻的慌亂,立即就爽快地答應了。好像,她站立那麼久,盼望的就是這句話。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躥下沙崗去了。她也抬腳下崗,準備前頭帶路了。我忙說:「等等,我穿上鞋子。」弓腰爬上沙崗,借著月光,我很快在草叢裡找到鞋,坐下穿著。黑小子剛跑下去,看我們沒走,又呼地躥上來,坐在我旁邊歪頭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兩聲。我笑了,在它頭上拍了一巴掌:「調皮!」女主人收腳迴轉頭,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說:「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氣得很!」那口氣不是埋怨,倒像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誇獎自己的兒子。我猜想,這一定是個溫柔的女人,她會很疼愛孩子的。可惜她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