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雜木林的呼喚02(6)
我們睡下了,躺在一頭。***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鹿榮姐嘆一口氣:「嗨,說就說說吧,反正不怕你笑話。不說呢,心裡也悶得慌……從哪兒說起呢?我嘴笨得要命……」
「從頭唄!」
「死丫頭!你可別把我寫進小說!」
「行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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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癱倒住院以後,開始是學校出錢為我看病。後來亂得厲害了,校長、主任和老師都被揪出來批鬥,沒有人能過問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師來了。他說是偷跑出來的,學校公款已經被紅衛兵控制。他帶來五十塊錢,是他當月的工資,要給我留下看病。當時,我母親在這裡護理我,她自己是當教師的,當然知道教師的生活多麼困難,堅決不要。可高老師還是執意放下了。臨走時,他緊緊握住我母親的手,眼裡閃著淚花,好半天才說:『真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孩子帶好……那場球賽,我本該制止鹿榮上場的。她的癱瘓,我有很大責任,真對不起!』可是,這能怪他嗎?我母親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反倒安慰了他幾句。高老師又摸著我的頭,深地說:『鹿榮,安心養病,等治好病,亂過這一陣去,我親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學,保送也要保送你進省體育學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還會來看你……』
「高老師走了以後,再沒有來過。後來聽說,因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說了一些對『文化革命』不滿的話,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厲害,他割斷靜脈自殺了。」
高老師自殺的事我早就知道。鹿榮說到這裡,哭起來,我也流下了淚。他為培養我們這些孩子,花費了多少心血呀。
「後來呢?」我小聲問,感到鹿榮的手在抖動。她扯出枕巾擦淚,又說起來。
「後來,生活就困難了。我母親只有四十多塊錢工資,平時供我們母女倆生活還很艱苦,現在還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時,我還在床上癱著,不能出院。父親頭年死了以後,母親把我看成命根子。她不能眼看著女兒這樣完了,傾家蕩產也要為我治病。她不斷回去變賣家產,可我們家並沒有多少東西,沒撐幾個月,箱箱櫃櫃,包括父親留下的衣服,都賣光了,錢還是不夠用。白天,母親強裝笑臉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淚。看著母親作難,我哭了,對母親說:『我不看病了,咱們回去吧!』母親不同意。過了幾天,她又去操辦錢了。
「那時,我們家就安在母親教書的一個鄉村小學里,離這兒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親回去借錢,可是鄉親們都窮得要命,誰有錢呢?大夥看我們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就幫著湊錢。張家一塊,李家三毛,二十多戶人家才湊了十三塊二毛錢。這點錢能幹什麼呢?可這是大家的義,母親哭著挨門感謝,拿著十三塊二毛錢來了。路上,她連汽車也沒捨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趕到我住的醫院。我一看母親憔悴的樣子,腳也跑腫了,就大哭起來。我母親再也裝不得堅強了,也抱住我哭了。醫生護士雖然同,但沒法幫助,沒錢不能住院,沒錢拿不出葯來呀……
「這樣又在專區醫院維持了半個多月,眼看山窮水盡,沒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們母女二人正相對垂淚,準備第二天就離開醫院的。忽然護士領進一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來。他穿一身破舊的軍裝,肩上、褲子上都有補釘,鬍子拉碴的,有稜有角的四方臉上有幾塊殷紅的傷痕,只有一條左腿,右腋下夾一根拐杖。
「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大沙河一帶的護林隊長耿國臣。他是志願軍榮復軍人,一條右腿在朝鮮戰場打掉了,靠近心臟的地方還藏著一顆美國子彈。他是五一年從朝鮮回來的,黃河故道兩岸有名的功臣。這人性子相當火暴,看見不順眼的事就罵人、打人。但和我父親的關係很好。我父親打成右派下放到這裡后,勘察水土、規劃植樹,上級不放心,派他跟著監視。可他卻成了父親的保護人。當年植樹造林遇到的困難難以想象,很多問題都是他幫著解決的,調撥車輛,組織勞力,聯繫樹苗,都由他出頭。他給我父親說過多少次:『你放心好了!在故道兩岸植樹造林、防風固沙,是造福子孫的大功德事,天塌下來,我一條左腿給你扛著!』他認定我父親是個好人,受了冤屈。別人怕受牽連,他不怕。六五年,我父親因為勞累過度,營養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讓人把屍抬到這片林子里,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這個小木屋後頭十幾步遠,那兒有個大沙丘。當時,耿隊長就常住這個小木屋裡,周圍幾十里的林子都歸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