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雜木林的呼喚02(7)
「當時,上級還有人嫌給我父親做的棺材太大。他陰沉著臉,一頓拐杖:『不大!老鹿為黃河故道兩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這麼多樹,破費點木材為他安葬,不虧!』轉身就走了。我父親死後,他時常來看望俺母女倆,問有什麼困難沒有。我母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輕易不願接受人家的幫助。他每次送錢來,我母親都婉謝絕了。他因為是特等殘廢軍人,每月有幾十塊錢的撫恤金。他沒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錢都存了起來,手頭很寬裕。我母親也曾想去他那裡求幫助,但又怕他將來不讓還。而且,他的錢是用血換來的呀。因此,母親一直沒有張口。
「現在,他來了,一不,兩眼灼灼地盯住我們母女倆,一副生氣的樣子。母親一直沒有告訴他我住院,聽說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臟旁邊的那顆子彈老是找他的麻煩。看來,他到底還是聽說了。他一來,我們就估計到了他的意思。他當時雖然生氣不該瞞住他,但看我病成這樣子,母親一副絕望的神態,總算沒有火。只坐下來喘息了一陣,說:『老鹿嫂子,你放心給孩子看病吧!鹿榮住院治病的錢,我已經交給醫院了。』他又從懷裡一把掏出三百塊,往床頭上一放,『這是你們吃飯零用的錢,收好!』
「事到了這一步,我們還能說什麼呢?硬充好漢也不行了。我和母親都感動得哭了。母親哽咽著,要說一些感激的話,他一擺手:『別說這些!都是**的錢,沒我一分!』他不願意叫人感謝。我和母親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說什麼了。當天晚上,他陪我們說了半宿話,第二天就告辭走了。事後,我們從護士嘴裡才知道,頭天下午,他向醫院一次交了兩千塊。兩千塊呀!在當時,這可是個巨額數目呀!平日,他連煙都不抽,穿得破破爛爛,為了給我看病,卻一把拿出兩千塊,這大概是他的全部積蓄了!
「後來,就靠這筆錢,我在醫院住了三年,終於能站起來了,婦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轉。經濟條件也不允許我再住下去了。於是,我出了院,回到母親教書的那個鄉村小學校。這時到了六九年,學校都復了課。我母親已經五十多歲,到退休年齡了。可是為了多拿點錢,維持我們母女的生活,一直沒有退休。但她的身體也很糟糕了。十幾年的磨難,她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五十多歲的人,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頭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其餘的都脫落了,牙齒也掉了好幾顆。她不僅背著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且背著沉重的經濟債。耿國臣大叔的兩三千塊錢,何時才能還上呢!
「我心裡干著急,可是毫無辦法。我雖然扶著拐能走動走動了,但身體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風都能吹倒,什麼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輕輕的不能贍養母親,反成了母親的負擔。有時候,我真想自殺,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脫了。可我又怕母親受不了。自從父親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擊太多了。我如果自殺,也等於殺了她。想到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親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榮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她辛酸的回憶,也強烈撞擊著我的心扉,我也不自禁地流起淚來。我們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榮點上燈,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卧到她懷裡。她攬著我,擦擦淚又說下去。
「……從那時起,我才覺得自己變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許多事。我的性格雖然仍是內向的,可是卻生了可怕的變化。不怕你笑話,說真的,那時,我真想嫁出去,甚至賣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換回一筆錢,幫母親還債。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本錢了。但當時連這也做不到,我的身體太糟了。我面色蠟黃,**乾癟,臀部萎縮,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麼活都不能幹,而且因為住了幾年醫院,外界都知道我得過嚴重的婦科病,還傳說我動過手術,把生殖器官都割掉了。這當然是瞎傳。可這種事又有口難辯。一個女人既不能幹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價值。尤其在鄉下,庄稼人都那麼窮,誰願意出錢買一個廢物呢?我想出嫁,誰願意要呢?我想賣……自己,可我……賣不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