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三章九黃毛獸失算(1)
天一擦黑,柳祖宗底下的茶館門前,又聚滿了人。人們扯些閑撇子,熬時間。也有耐不住嬉笑打鬧的。幾個娘們在人堆里亂喊著:「潘金蓮,小淫婦兒。」「李瓶兒,大大就愛你個白屁股!」互相取鬧,亂成一團。
大夥都在等黃毛獸。等得心焦。
黃毛獸以往說書,不外公案武俠。雖聽著帶勁,但隔朝隔代,又兼雲里霧裡,不像人間事。明知是胡編派。但這次不同。《金瓶梅》開書以來,令人耳目一新。裡頭並無多少驚險奇特處,無非說些衣食住行、家庭瑣事,卻極見人百態。街上人聽了,竟如身邊事,隨手拈來。因此,越聽越想聽,越品越有味兒。更兼黃毛獸墜入書境,模仿人物,一會兒鶯聲燕語,一會兒拿腔捏調,惟妙惟肖。把一部《金瓶梅》活脫脫搬來,各樣人等歷歷如在目前。真是不可一日不聽,不可一段不聽,不可一句不聽。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引了來。只是,她不和人合群。自己搬個小板凳,坐在人群外。靜靜地聽。聽完了便走。
一般況下,書場極靜。但當黃毛獸說到床笫之歡時,書場便亂。幾個娘們就喊:「黃毛!你個狗東西,就不能跳過去說嗎?」黃毛獸便笑吟吟地停住了,故意問男人們:「咋辦?說不說?」男人們便笑著嚷:「別聽那些娘們的!只管說!」孔二憨子每每站起來火:「就你們這些熊娘們亂打岔!要聽就聽,不聽拿驢毛塞上耳朵!」於是,又惹得一群娘們亂罵孔二憨子。亂一陣子,黃毛獸依舊接著說。那些床笫交媾的節,不唯不跳過去,反而說得淋漓盡致。女人們便低頭「哧哧」笑,耳朵支棱著;男人們呵呵笑,盯住黃毛獸的臉,孔二憨子聽得口流涎水,抓耳撓腮。老尼姑依然是靜靜地聽,無任何錶。
今天,人們說著鬧著,天已大黑。仍不見黃毛獸到書場來。便有些坐不住了。有人就喊:「二憨!你去看看,老黃別不是有什麼事。咋老不來呢?」大家也附和,催他快去。孔二憨子一抱膀:「你們咋不去?半里路呢!」大夥又嚷:「還不明擺著?只你去能喊得來!旁人誰有這大面子?」孔二憨子緊緊褲腰帶:「我去!」大步流星奔街南去了。心裡卻極高興。原來自己還這麼體面!這是他從來不曾意識到的。
黃毛獸家在柳鎮最南端。三間青磚瓦房。兩間廚屋。圍著磚牆院。極幽靜。旁邊只有花妮一家鄰居。再往南,僅一路之隔,便是又深又密的柳樹林。這裡距街里足有半里多路。孔二憨子體笨。一陣好跑,熱得牛犢子似的,喘吁吁兩嘴冒沫。他扒在門縫上往院里瞅,一片漆黑。便捉住門環直搖:「嘩啦嘩啦!……」一邊高聲叫:「大叔,大夥等你去說書呢!」叫了好一陣不見動靜。又繞到屋后,在後窗上拍打:「嘭嘭嘭!……老黃叔!……嘭嘭嘭!……」
黃毛獸在家。天一落黑就摟著啞巴睡了。就是不吭聲。
他不幹啦!
他忽然現這些天自己非常愚蠢。蠢得像一頭豬。即使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憑一張嘴無論如何也敵不過一個書鋪子。那小子每日端坐書鋪,目不斜視,一不。原來是坐等我累垮呢!怪不得那麼沉得住氣!
地龍——這個野心勃勃的鄉下表弟,黃毛獸恨死他了。他現自己一向低估了他。
幾年前,地龍出現在柳鎮街頭的時候,才只不過是個擺書報攤的小傢伙。黑不溜秋。兩眼憋瞪憋瞪的。連個招呼也不和人打。那時,他從來沒理睬過他。甚至很少去注意他。在小攤眾多的柳鎮街上,他太不引人留意了。
平時,地龍收了攤就住姑母家。姑母叫黃岳氏。黃岳氏也是黃毛獸的嬸母。這老寡婦一條腿瘸,不便勞動,多年來靠在門前擺個繡花攤掙錢。五六十年代時,這裡大姑娘還時興穿繡花鞋。閨女出嫁,要坐花轎,陪送花裙子。黃岳氏手非常巧。能剪能綉,花樣兒栩栩如生。不少人家閨女出嫁,都要請她去幫做針線,一請就是一月半月。做完了付工錢。她是這一帶有名的花婆子,常有人請。閑下來時,就在門口擺攤。各種繡花針,各色繡花線,各樣剪紙花,各類裙裾花鞋式樣,應有盡有。讓人揀樣兒挑。她的花攤一擺上,很快就圍上一大群姑娘媳婦。黃岳氏門前也敞亮,眼前橫著東西街,往北沖著北大街。生意興隆。那時,她收入很高。連賣瓜子的江老太也比不上她。兩人有一陣子便不和睦。見了面,你挖我一眼,我挖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