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三章九黃毛獸失算(2)
七十年代以後,漸漸地再沒人穿繡花鞋了。***閨女出嫁改用馬車、自行車,再後來用手扶拖拉機。體面人家也有請汽車的。姑娘們坐不成花轎,也不穿花裙子了。落後、土氣。黃岳氏手藝無處用,就改縫娃娃戴的虎頭帽,倒也能勉強維持生活。但已很艱窘。她和江老太的關係也好了。江老太無事也來串門,包一包瓜子,一路嗑著來。見著黃岳氏在家,順手丟一把給她:「嫂子,嗑!這牙呢,就得常活動。要不,掉得快。看你,半嘴牙沒了。看我,」她一張嘴,齜出一口白牙,「還是滿嘴牙。炒黃豆也嚼得嘎嘣響!」然後往門框上一倚(她愛倚,隨便哪裡:樹、門框、牆角、人),便東家長西家短扯起來。
八二年春天,黃岳氏突然中風,一病不起。老人家就苦了。本來,黃毛獸是她親侄兒,不算沒有親人的。還是她把他拉扯大的。可他們斷絕關係已多年。黃岳氏罵黃毛獸:「養不熟的白眼狼!沒良心!」黃毛獸罵黃岳氏:「寡婦心,絕戶肺。這輩子沒好心眼,下輩子還當寡婦!」兩下勢不兩立。黃岳氏病倒,街上也有人勸黃毛獸:「算啦!快死的人了。不和她一般見識。」黃毛獸哼一聲:「我沒閑工夫!」心裡想,還不如在家逗逗畫眉,玩玩啞巴呢。
黃岳氏無依無靠,多虧開茶館的二錘夫婦照料。那時,地龍在街上設書攤已有半年。但不逢集便回家去,並不常住柳鎮。打那,岳老六說:「地龍,往下就住柳鎮吧。也好早晚照料你姑母。」地龍就常住下了。岳老六還嫌不放心,隔幾天就來一趟。老姐姐是個苦人,不能讓她臨死也覺孤單。
到去年秋後,黃岳氏病重。黃毛獸突然熱心起來。一天看望幾趟,還買了雞蛋、點心。此時,老寡婦已水米不能進。其實,黃毛獸是看中了她那一片地方和遺產。特別那片地方,蓋個說書廳再相宜不過。但為時太晚了。
黃岳氏三天後就死了。臨終前,當著眾人面,她留下遺囑:身後一切財產都歸地龍!街上人都不大服氣。但又無話可說。黃岳氏雖孤身一人,卻堅持不吃五保。和岳老六當年堅持不入社一樣,自食其力。和別人無瓜葛。
但黃毛獸不甘心!
老寡婦埋葬當晚,他就來清點遺物。準備扒掉舊房子,蓋說書廳。地龍看他翻弄,也不吭。黃毛獸要搬東西了,地龍一腳踩住:「別動。這東西都是我的了!」
「你的!」黃毛獸抬頭看他一眼,彷彿剛剛現他存在似的。慢慢直起腰,「你算什麼人?——親戚!我是她親侄子,理當繼承財產!」這邊一吵,街口呼啦擁來一群人。
地龍虎虎盯住他的臉:「早幾年,你幹什麼去了!老人家生病,你伺候一天了嗎?」
這話說得有板有眼!當著眾人面,黃毛獸有點下不來台。他沉著臉打量,第一次現,面前這個長著四楞子頭的小夥子,已經像個人物了。他很結實。胸肌鼓凸,臂膀粗壯。叉著腿。臉如鐵砣子,冷颼颼地和他對視著。
黃毛獸忽然乾笑了兩聲:「我和嬸母不和,那是俺娘兒倆的事。與外人無涉!——各位街坊都在,老話說,『親不壓族』!繼承權理當是我的。你們說句公道話,在理不在理?」便有幾個人附和:「是這話!親不壓族,老規矩哩!」黃毛獸精神一振,沖地龍點點頭:「至於你侍奉過老人,我也不虧待你。屋裡屋外的浮財,凡能拿動的都歸你。這行了吧!」
看熱鬧的人便都竊竊私語。大夥對黃毛獸從未侍奉老人固然也看不上。但談到繼承權,多數認為還是應屬老黃。大家不懂法律,便按舊俗。解放前私人賣地,也須先問親族。親族無人買,外人才能伸手。此謂「親不壓族」。繼承財產就更不用說啦。東西再多,親戚(哪怕是出了嫁的親閨女)也不敢拿一根草棒。再說,黃毛獸答應把浮財都給地龍,這也很夠意思了。於是就有街上人插嘴:「老黃這話在理!年輕人,不要爭了。能拿的東西拿點,回家算嘍!這裡是柳鎮,不是你們岳庄!」話裡帶著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