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1)
小滿一過,四官鄉的庄稼人便腳步緊起來。
再有半月二十天,麥子就要收割。在這之前,必須修路碾場。收拾鐮刀繩車。操辦杈子掃帚。置買糧囤。準備防風防雨防火的家什。這些事細微煩瑣,又缺一不可。須得有經驗的老人才能做好。而每家每戶的年輕人,則忙著結束田裡的其他農活。村村寨寨都在忙,家家戶戶都在忙。但忙得愉快。在庄稼人的心目中,收穫季節照例是喜慶的日子。
可是時間越是逼近,岳老六越是煩惱。他實在忙不過來。三個閨女都已出嫁,老伴小腳窄窄,邁一道田埂也會絆倒,能做什麼!地龍看來不要這個家了。那孽種已經一個月沒回來一趟。隔著山海關啦?平日里不靠你,節骨眼上總得回來,看看爹娘累死了沒有哇?孽種!
這幾天,岳老六累得夠受。所有活都得他做。最頭疼的是二畝棉田。別家的棉田都是姑娘弄,頂不濟的也是小夥子。可他得自己弄,一個腰板僵僵的老頭子!
棉田的活細瑣而累人。從種到收,都必須一棵棵過手。點穴、培土、打葯、鬆土、整枝……眼下正是需要提高地溫的時候,要用鋤耪。接著就得噴葯,不能讓蟲子冒頭,不然,麥收一開始,十天半月不得空閑,棉花就讓蟲子吃光了。岳老六天明干到天黑,鐵打銅鑄的身體也受不了。何況,已是六十八歲的人。
今天晌午下工回家,扔下藥筒子就沖老伴吼:「你去柳鎮!把那孽種叫回來。問問他還要爹不!」
老伴知他累極了,便賠著小心說:「能幹多少干多少,誰讓你拚命干啦?」
「你兒子!」岳老六一急,總把地龍說成「你兒子!」彷彿那不是他的種。「那孽種把老子當老驢使喚啦!」
老伴火了:「活該!累死你個老熊!地龍早勸你退地,你不退。怨誰!」
岳老六翻翻紅眼,沒話說了。稍稍吃點飯,一抹嘴,拉起平板車又出了院。岳老六氣歸氣,不少幹活。而且越氣越能幹。一輩子種地,他是寧可虧了身子,也不願虧地。地里長一棵草,他也認為是庄稼人的恥辱。
午飯後,往地里拉糞。岳老六一連拉了六趟,累得腳步打晃,汗珠子滿臉。在越過一道小溝時,平板車把失控,一頭栽倒地上。他眼前一黑,接著就噁心。他知道不好,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只大口喘氣,貪婪地吮吸著土地的潮氣。躺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往上爬。先把腰收縮,雙手撐地,兩膝跪著,再把頭伸出去,往上起。使勁。使勁。終於站起來。兩手、前身、額上、鬍子上都是泥。他胡亂摸摸。拍拍手。腰疼得厲害。於是雙手拤腰,猛一挺身,脊椎骨像斷裂一樣,出「咯咯嘣嘣」的響聲。他疼得忍不住,又一下跪倒地上。老了,是老了。岳老六不知是疼痛,還是傷心,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往下掉。他再也無力爬起,順勢一歪,坐到溝坡上。撩起衣襟擦擦臉。咽咽乾澀的喉頭,什麼也沒有。滿嘴的皮扯了一下。喉結子一滾。他伸出一隻手,抖抖地從后腰抽出煙袋。
他往別處瞅瞅。人家都是人歡馬叫,父子爭先。只他孤單單一個。最後一個閨女春桃年前打走了。他不能老留住她。閨女摔碟子打碗。他看出來了。那時,兒子說:「爹,沒人幫你。把地退了吧。幫我賣書……」「放屁!……」
他讓把地退了?這話說得好沒根基!乳臭未乾的孩子,哪懂地的重要?解放前,岳老六三代貧農。土改時,他分了八畝地。不得了!好大一片啊!他有本錢了。他拚命干,往死里干。老伴紡線織布,他下田幹活,苦攢錢。不久,有人賣地,岳老六就買。又有人賣,他又買。借錢也買!可他吃的飯像豬食。春夏秋三季沒穿過鞋子。他幾乎是瘋狂地聚斂土地。到合作化時,岳老六已經有了十八畝地!別人入社,他不入。不是講自願嗎?社長來過。區長來過。鄉長來過。縣長來過。動員他。他就抱住膀往地上一蹲:「我不自願!」五八年人民公社化時,他被拉上台批鬥。罵他忘本。批了一個晚上。末了問他入不入。岳老六一蹦老高:「蹲監,我去!入社,我不幹!死也不幹!」終於拿他沒辦法。但他交公糧積極。按平均數,比誰都高。過年了,他請人寫一副對聯貼門上。上聯是:「入社要自願」,下聯是:「老六沒忘本」,橫批:「忘本是龜孫」。三年困難,大家都挨餓,百十口人的村子,餓死十七口。他沒挨餓。也沒吃飽。鄰居都向他借糧。他借給。一家三斤五斤。吃完還借給。他像金子一樣給大家。岳老六家成了第二救濟站。他一邊糧,一邊很嚴肅地說:「庄稼人失了地,能成?!」大夥都點頭。都說老六有主見。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多次被拉去遊街。每次遊街回來,他氣哼哼把高帽子收好(準備下次用),就下地幹活。他愣是不入。清理階級隊伍那年,不知怎麼,他被補劃為中農。中農就中農!這年春節,他又請人寫了一副對聯貼門上。上聯是:「中農是應該團結的」,下聯是:「不團結中農是不對的」,替寫對聯的人數數字,抬頭說:「老六叔,不對稱哇!」岳老六說:「講的是個意思。就這!寫橫批,『**萬歲!』」大夥就都笑他,說他的對聯不倫不類。岳老六一瞪眼:「笑啥?這是上級政策!」他一直不入社,上頭為他定的公糧數也一直很高。他就拚命種好地。論種地,他是全村第一把手。可他也一直不富裕。到**逝世的時候,岳老六的花崗岩腦袋被震碎了。他突然感到很對不起老人家。他自己設了一個靈堂,焚香燒紙,跪在**像前大哭一場。回想這麼多年,他覺得自己沒聽他老人家的話,很不仗義。可又覺得沒做虧心事,更沒忘本。他說不清。他昏天黑地哭了一場。嘆口氣,對老伴說:「入社吧!要餓一齊餓。」他把十八畝地的地界親手拔去的時候,又大哭了一場。他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