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2)
可是到八一年春天,岳老六像做夢一樣,居然又有了地!雖說只有九畝,雖說是責任田,但他還是欣喜若狂:「啥責任不責任!這是上級沒轍,又把地還給農民哩!」他衰老的軀體,重又煥出生命的活力。分地那天半夜裡,他還沒睡著,伸腳把老伴蹬醒:「他娘,你等著瞧!你看我的!……」岳老六高興得像個孩子。老伴被他攪得心煩,迷迷糊糊,也踹他一腳:「睡覺!」
可他睡得著嗎?他在重新計劃他的日子!一年吃飽飯,二年有餘糧,三年蓋新房。他有了九畝地,光明正大的九畝地!他有膽量,有根基了!
不錯,岳老六的好時光過去了,可他不服老。他像一位身懷絕技的老藝人,在最後倒下之前,還要露一手。而且,他要把種地的本領傳給兒子,一代一代傳下去。庄稼人土裡刨食的功夫可不能失傳!土地,是庄稼人的立身之本。自從盤古開天地,祖先的祖先都是這麼說的。這麼做的。這麼生活下來的。大半生的艱辛,使他切身體驗了這個道理。他要把這個道理教給兒子:金飯碗,銀飯碗,都不如泥飯碗結實!
果然,岳老六的責任田像施了魔法,莊稼比鄰地好了一截子。那時,兒子要賣書。老六說:「賣去!」那意思其實是另兩個字:「玩去!」地里的活,他不指靠兒子。那時,春桃還沒出嫁,有幫手。兒子沒考上大學,心裡煩悶,又是個寶貝蛋。岳老六以為,什麼賣書?不過玩兒罷了!願玩就玩幾天。他晃晃膀子,覺得自己還行,還有使不完的力氣。不就是九畝地嗎?單幹時十八畝地,我找誰幫忙啦!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二年下來,岳老六腰杆子粗了。到年底,他蹲在門檻上抽煙。眯眼打量一院子柴草。回頭看屋裡一囤囤糧食。心裡那個得意、舒坦,像剛喝了二兩燒酒,臉紅紅的。那是他的血汗,他的驕傲!
他喊地龍:「來!給我算算,咱家有多少餘糧余柴啦?」他希望得到兒子的誇獎。
地龍從自己屋裡出來,裡外走一遭,笑了:「爹,不多。看堆不小。一摺合錢,稀鬆。至多值五百塊。」打個哈欠,又擺弄他的書去了。
岳老六變了色。那雜種沒看眼裡!——而且,他對兒子把柴糧折成錢的算賬方式極為惱火!庄稼人算賬,歷來都以糧食為標準的,兒子卻折成錢!狗日的,一合成錢,還真沒多少!就是說,辛辛苦苦幹了二年,也就是剛填飽肚皮,並沒有多少結餘!
可這結餘還少嗎?這幾囤餘糧,這幾堆柴草……狗日的東西!
岳老六惱怒了!他覺得兒子在嘲笑自己。瞧他那一個哈欠,從院子里一直打到屋裡!岳老六一步跨出門檻,追著兒子罵:「畜生!你說得輕巧。我熱汗白流,容易?這二年你又幹了些啥?東集串西集,二流子一樣!老子白養你,你還說閑話給我聽?——你拿出來!拿出來給我看看。你那一堆書當吃,當燒?你拿出來!……」
地龍在屋裡摸索一陣子,拿出來了:「爹,你點點,有多少?」
岳老六傻了。那是兩捆子錢!他捧在手裡,全是十元、五元的票子!
「你……哪來的?」他牙巴骨打戰,彷彿兒子搶了銀行。
「我賺的。」
「賺……的?」
「賣書賺的。」
「放屁!」
老伴和春桃也圍上來看。都吃一驚。她們知道地龍賺了一些錢,卻萬沒想到會賺這麼多。
「有……幾千塊吧?」春桃激動得臉通紅。
「六千塊!——姐姐,你放心。等你出嫁時,衣服嫁妝我包啦!」地龍快活地許諾。春桃紅著臉笑了。娘也笑了。岳老六卻打擺子似的直哆嗦。
兒子不是放屁。這是真的。他把錢捆子翻過來看,正過來看,又掂掂,有一斤多!末了交還兒子,聲音極低:「放,放……好,別丟……丟啦!」
當時,岳老六回到堂屋就哭了。他被這意外的事弄昏了頭。他為兒子喜悅,為全家人喜悅,三輩五輩,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啊!
他心裡又感到不踏實,彷彿這是一場夢,他用灼熱的煙袋鍋往胸口那兒一伸:「吱——!」一股焦臭伴著鑽心的疼痛。當他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岳老六又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