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3)
他不能理解,兒子玩兒似的,咋會掙了這許多錢,他一向並沒有留心。***以為兒子不過隨便賺幾個錢,夠他自己花,不向老子討錢就得了。誰知……誰知,他還真成了氣候!一家人在地里拼死拼活,加上九畝肥田,竟不如他一個人掙得多。
岳老六困惑了。傷心了。這不僅意味著他的勞作不值錢,而且意味著土地也不值錢了!這使他從祖先那裡承繼來的對土地的信仰,受到極大的衝擊,他曾以為,把種地的本領和九畝田傳給兒子,就像傳下去一頂王冠。可在兒子眼裡,那不過是一頂破氈帽。他要走的是另一條路。
自那以後,日子依舊那麼瑣碎,表面上也還平靜。可是,岳老六清醒地意識到,兒子和土地已經沒有感。他隱隱覺得,作為庄稼人,到他這一輩要絕種,想到此,他便每每有一種無根無基的失落感,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一天晚上,岳老六做了一個夢。夢見十八代老祖宗從棺材里爬出來,穿著各朝各代的服裝,圍住他問:「老六,不肖子孫!你咋養了這麼個孽種?要是丟了地,你父子死後都不得入土!……」岳老六誠惶誠恐,在一群祖宗中間跪下,語無倫次地分辯。祖宗們都沖他翻白眼。岳老六急了,爬起來一把揪住兒子,咬牙切齒問他為什麼背叛了土地,背叛了祖宗。兒子卻大吵大鬧:「你放開!我不能走你們的老路。中國人種地的越多,越要受窮!人家美國農業人口只佔百分之三……」兒子掙脫,恨恨地跑了。十八代老祖宗面面相覷,不知美國為何物,更不知什麼叫「百分之三」。卻忽然頓足大喊:「抓住他!……」岳老六也喊:「兒子!……」
老伴在他屁股上踹一腳:「深更半夜,你嚎啥喲!」岳老六醒了。驚出一頭汗。他記得兒子在夢中說的話,在白天也說過。他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這些鬼話。
他說不過兒子,也拗不過兒子。他不能不承認,那孽種確實比自己會掙錢。但岳老六絕不願按兒子的意見扔了地。自從春桃走後,他越來越感到支持不住。他畢竟老了。九畝地並不容易侍弄。但他堅持著,再苦再累也咬牙堅持。
實在說,岳老六種地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經濟收入。因為兒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九畝地的收入與之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他堅持的只是一種感,一種宗教!
去年秋後,兒子和黃毛獸打了一場地皮官司。岳老六氣得跳腳罵。丟下自家的九畝田不要,去爭人家的五分宅基,鬼迷心竅!——打官司,那是驚官動府的事,了得!可那孽種愣是擰著脖子,從公社打到縣裡。你吃了豹子膽!——可兒子打贏了!也不知眼時講的什麼理。按舊社會的規矩,叫岳老六斷案,也是親不壓族。兒子要背理的!那是非分之物!但他偏偏打贏啦。看來,上級也不講理!打贏又怎樣,害得老子去找姓黃的賠禮,還讓人奚落一頓。你得罪了黃毛獸,得罪了柳鎮上的人,一個人單槍匹馬,能站得住?……日你娘,有你作的難哩!
岳老六用手背沾沾淚角上的眵目糊,眼睛爛紅爛紅。他長嘆一口氣,站起身,往手心吐口唾沫,又摸起平板車把,使盡平生力氣往上拉。他放倒身子,肩上的背帶把脖子上的幾根青筋勒得暴突出來,一步、兩步……
車子太沉重了。彷彿那上面裝載的不是糞,而是一整塊土地。土地把他壓彎了腰,土地幾乎已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可他捨不得丟。兒子要幹什麼,由他去。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但岳老六卻寧願像祖先那樣,一輩子守著土地,最後再把一身骨頭交還給土地。
一個老邁的身影,拖著一溜深深的轍印,艱難而執拗地往前爬行。驀然間,岳老六默默地流出淚來。那感竟是極其悲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守著土地多久。但他會守著,忠誠地守著,一直到死!……
車子忽然一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岳老六詫異地扭轉頭。一個英俊的高個子青年正幫他推車。不遠的路邊立一輛自行車。
那青年看老人家轉臉,忽然高興地喊起來:「岳大爺,是你呀!」岳老六又仔細看了看:「你是林……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