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九章01(2)
天易這時會突然現母親很累。***
父親在家中住了短暫的幾天之後又走了。母親和父親那天晚上吵架了,主要是母親在生氣地說什麼,父親偶爾回幾句,也很生氣。他們很少吵架。天亮時父親就收拾挑子出門去了。天易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生了什麼事,他們在說一個人,好像是個女人。
天易不懂。
父親走的時候,沒有說話。母親披衣隨後追到門口,也沒有說什麼。天易看到母親轉回身來時抹了一把淚水。
春風一擺,柳芽兒就冒出來了。到處有許多鳥叫。
天氣漸漸暖起來。
曾祖母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就有些興奮。於是蹣跚著出了屋門,慢慢游出院子向村口移動。她已經一冬天沒出門了,心裡憋得厲害,出了門連空氣都覺得新鮮。她掀開眼皮看看,村道上幾乎沒什麼人,一條小牛犢正在牆角和一條狗對峙。
天易跟在曾祖母後頭,手裡拿一根枝條,一甩一甩的,他要看看曾祖母去幹什麼。天易現在沒人管束了。以前都是由萍兒看管,春天來了,有許多事要做,萍兒要幫著母親做事,顧不上照看他。有時母親便直接帶著他,但母親其實沒工夫看他,便牽著他的手地里家裡來回跑,好像莊稼被人割了家裡失了火,跑得天易氣喘吁吁。天易就很惱火,過去跟著萍兒雖說也不自由,但沒有這般匆促。現在被母親拉著來回跑,跑得莫名其妙。母親做事從來都是一路小跑,他不知她老跑什麼,不能一步一步地走嗎?於是他掙開母親的手,蹲在地上不動,兩手捂住肚子翻白眼。
他討厭奔跑。
母親說:「天易,快走!娘忙著呢。」
天易說:「我肚子疼。」
母親說:「瞎說!」
天易說:「我跑不動了。」
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了,大概也覺出老這麼拉著他跑來跑去太吃力,就說:「你自己去玩吧,別亂跑!」
於是天易自由了。
他看著母親逐漸消失的背影,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兩條腿終於屬於自己了。他的兩條腿曾在萍兒的脊背上吊了幾年,他的小身體被萍兒反手從後頭箍住,就像她身體的一個屬件。即使把他放地上,也總會時時瞅著他。天易對這種過分的呵護早就蠢動著反叛。他時常在萍兒的背上揪她的小辮子,揪得頭都掉下來,萍兒疼得流淚,卻不敢也捨不得打他。她知道弟弟是家裡的寶貝蛋。
現在天易自由了。周圍沒什麼人注意他,沒人告訴他幹什麼。他一時不知做什麼好。想了想跑回家去,他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開驢的韁繩把驢放跑了。這是新買的一頭小黑驢。他覺得這頭驢也很可憐,不是幹活就是拴著。小黑驢果然十分高興,衝出院子一直跑向村外,天易也跟著撒歡了,那時他第一次開心地笑起來。事後天易被母親打了一頓,那是他記憶中第一次挨打。挨打的感覺很好,甚至很舒坦。他感到他獲得了某種權利。
天易常去的地方仍是曾祖母那裡。他坐在門檻上托住下巴,看曾祖母打盹,看她一身大紅衣裳,看她稀疏的頭和一臉褶皺,看她自自語。天易一動不動,也不吭氣,偶爾學著曾祖母的樣子咬牙切齒。但曾祖母知道他坐在那裡。曾祖母忽然說:「天易,甭咬牙。」
天易跟著曾祖母一路出了村口。
曾祖母的腰已經完全佝僂,老像在地上尋找什麼。事實上她的確不斷從地上捏一隻螞蟻往嘴裡送,天易就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是從老遠的地方聞到的。天易和曾祖母之間似乎有什麼感應,只有他能聞到並且喜歡曾祖母咀嚼螞蟻的味道,闔族上下都對她這個怪癖不可理解。
村口很安靜,一小片柳樹林里拴幾隻白山羊,都在啃吃剛出土的青草。曾祖母很歡喜的樣子,沖白山羊擺擺手。然後她撿拾了一把冬天時落下的干樹枝攥在手裡,往身後一背,努力把腰直起來往遠處看。天易在旁邊吃了一驚,他以為曾祖母的腰只能像蝦一樣弓著,原來也能直起,她直起腰來背著手的樣子有點威風,她面對著無邊的曠野一動不動。天易以為她在看什麼,就轉到她的前面,曾祖母長長的眼皮依然吊著,覆蓋了整個眼睛,就是說她什麼也沒看到,她只是面對曠野。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肯定感覺到了一切。她其實可以掀開眼皮看一看的,可她沒有。很多年後天易仍然記得這一幕,而且仍為之激動不已,因為那時他才真正理解她為什麼不願掀開眼皮,而寧願靜靜地感覺。因為當她閉著眼去感覺時她仍然擁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