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九章01(1)
燈光如豆,如螢。***
除那一小片燈影,屋裡到處都黑糊糊的。母親又在紡線,母親還在紡線。母親在燈影里紡線的樣子像一個剪影。
紡車的嗡嗡聲舒緩、輕柔而安靜,還有點凄涼的味道。
天易老在半夜間突然醒來,那時他不哭不鬧不喊也不動,從被窩裡伸出小腦袋,默默地看著母親,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安全的感覺。
天易的童年是不安定的,有時半夜會被黃鼠狼拉雞的聲音驚醒,有時會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兩聲槍響,有時有一陣狗的狂吠和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時會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叫魂聲。天易最怕的就是叫魂聲,那聲音悠長而陰森,彷彿要把你的魂也牽走。那時他便知道,草兒窪或者附近村上又有人弔死了。鄉村裡人上吊多在黃昏或者夜間,他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時辰。二爺爺弔死的時候就是黃昏。還是父親最先現的。那天父親回來了,傍晚去二爺爺那裡聊天,父親因為長期和爺爺不和,平時去二爺爺那裡就多一些,他和二爺爺居然很聊得來。二爺爺性散淡,既不像爺爺那樣古怪冷漠,也不像三爺爺那樣熱心腸,他對什麼事都不在意,都不介入,以至時常讓人忽略了他的存在。後來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因為上學的事經常挨打,因為他老是逃學,爺爺就抓住了往死里打,都是二爺爺來救他,他用身子護住父親對爺爺說,哥,他不願上學就甭強逼他,你會打死他的。爺爺說你說得輕巧,讓他學你啊,一點血性都沒有!二爺爺說哥我不想和你吵,反正別把賭注壓在一個孩子身上,你會壓垮他的,一切都是天數。然後背起父親就走了,背到野地里給他抓鳥,帶他追兔子。和二爺爺在一起,父親永遠都是輕鬆的開心的。父親和二爺爺的親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父親做生意每趟回來,總要去看望二爺爺,說些外頭的見聞,二爺爺就說一說他養的鳥,依然沒有任何正經的沉重的話題。但那天父親去時,卻現二爺爺上吊了,兩條腿還在亂蹬,舌頭伸出老長。父親趕快抱住他的雙腿,一邊大聲朝外頭喊叫。他實在不明白二爺爺怎麼會自殺,好像即興似的,活得厭了,就上吊了,他不會因為什麼事自殺。就像他玩鳥一樣,玩畫眉玩厭了就玩百靈,玩百靈玩厭了就玩鵪鶉,玩鵪鶉玩厭了就玩黃鶯,現在他感到沒什麼好玩的了,這個世界沒什麼好玩的了,於是就到另一個世界去玩。
那時已黃昏,人們聞訊趕來把二爺爺從樑上放下,他的身子還是軟軟的。然後就開始喊魂。幾個大嗓門的年輕人爬上屋頂,敲著簸箕向遠處大聲叫喊:
二叔——回來嘍!——
二大爺——回來嘍!——
……
他們相信二爺爺的魂走不太遠,還能喊回來的。那時院子內外站滿了黑壓壓的人,沒人說話,都袖著手靜靜地聽,好像有一縷清風在院里回蕩。天易也擠在人群里,他感到那股風陰冷陰冷的在腳下打旋。天易又好奇又害怕,可他不願意離開,他現女人們都在抖。他到處尋找七嬸,在人縫裡鑽,後來現七嬸在屋裡,雙手攬住二爺爺的頭,但沒有哭。二爺爺躺在床上,很安詳的樣子。後來他看到七嬸拿一塊布把二爺爺的臉蒙上了。而這時屋頂上的喊魂聲戛然停了下來。
二爺爺的魂魄終於沒有迴轉來,一定是走得太遠了。但那撕心裂肺的悠長急促的喊魂聲卻永遠留在天易的記憶里了。
在此後的很多年,大瓦屋家族先後又有六個人弔死,包括大姐萍兒。但他們都沒有二爺爺死得瀟洒。他們都是因為活得太累太屈辱而上吊自殺的。自殺成為一個敗落的家族最通常的事。
母親又在紡線。
母親還在紡線。
母親紡的線堆滿了房間。
母親紡線時常輕聲哼唱,母親的哼唱時常沒有詞,只是一種呻吟,一種長吁短嘆,聲音凄婉迷離,和紡車的嗡嗡聲和著一個韻,於是兩間草屋裡就有了持續不斷的悠長的歌。這歌聲里有憂傷,有寧靜,有回憶,有憧憬,也有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