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二章(6)
後來天易現,闔族上下幾乎沒人喜歡這個老頭。***他遊離於這個大家族之外,又凌駕於這個大家族之上。某一天突然火,掄起棍子打人,見誰打誰,大喊大叫,叔叔嬸娘們亂跑,躲瘟神一樣。忽然母親迎面站住,用眼睛逼視著他,不躲。爺爺的棍子在空中陡然停住了,眼睛一時變得很空茫。他沒敢打下去,也不能放下,棍子僵在頭頂。母親又看一眼那根棍子,轉身走了。她給了他一個台階。但她制止了他的瘋。爺爺在愣了片刻之後,終於安靜下來,重又邁著碎而快的步子去趕他的羊群或者驢子去了。這時有人打招呼,他會突然打個哆嗦,像是受了驚嚇。
柴姑第一場驚嚇是因為朵朵。
朵朵在不經意間長成十幾歲的少女了。
柴姑的確不曾留意。
朵朵是由茶帶大的,朵朵的幾個兄弟姐妹都是由茶帶大的。柴姑生孩子的興緻很高,生一個又一個。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奇妙無比的事,往老大那裡跑一趟,肚子里就像下了一粒籽,然後肚子就膨脹起來,然後就生下一個孩子。可她沒有耐性養孩子,孩子的哭鬧讓她煩躁不安,為孩子擦屎擦尿這些瑣事更是她不願做的。就像種地一樣,她只喜歡這個過程,從耕種到收穫,都和夥計們一道干,幹得興緻勃勃。她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農婦。但對收穫來的大批糧食派什麼用場卻沒有多大興趣,諸如把糧食晒乾入倉把糧食分給每一個夥計把糧食拉到外頭換一些日用品等等,都由江伯、老佛去操持。
朵朵和她不親。
朵朵從記事起就沒喊過她娘。
朵朵小時候喊過的,那時剛咿呀學語,柴姑逗她讓她喊,朵朵含混不清地喊了,把娘喊成狼,柴姑開心地笑起來,用手捏捏她粉嫩的臉蛋,說哦狼女哦哦狼女!
後來朵朵就不喊了。不管茶怎麼哄都沒用。朵朵藏在茶的懷裡吮奶不抬頭,等柴姑走開了才拔出嘴,兩眼骨碌碌看她的背影,像看一個陌生人。
那時柴姑一點也不計較。
後來每當茶當著人面讓朵朵喊娘的時候,柴姑還會臉紅,還會不自在。怎麼就是娘了呢,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柴姑不願意老。朵朵一天天長大,竟使柴姑有些慌亂。
她知道這沒什麼道理,可她心理上接受不了。
柴姑拒絕母親的角色。
柴姑一生有過許多孩子,可她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
朵朵懂事了,和柴姑更加疏遠,疏遠到從不主動和她說話。迎面撞上,朵朵不是躲開就是低頭快步走過。她當然知道這個女人是她的生身母親。她時常遠遠地偷看她,心裡想她真漂亮。可她不親切。
朵朵從八歲開始放羊,先是跟一個夥計去荒野里玩耍,後來就單獨趕著羊群去野外。那時她已經十幾歲。
茶老為她擔心,怕她碰上狼群,她知道朵朵膽兒小。茶說再派個夥計吧,柴姑說我看她能行,膽子要練。她說我七八歲就跟父親去山裡打獵。她不喜歡朵朵膽怯的樣子。以前羊群都是小喜子放養的,後來小喜子去找夢柳了,柴姑沒有留他。柴姑說你去找夢柳吧,啥時想回來就回來。
十三歲的朵朵成了牧羊女。
幾百隻羊每日趕進趕出,實在並不輕鬆。每天把羊趕出圈時,茶都去幫忙,拉開柵欄,從里往外吆喝:「走走走!……」柴姑看見了說你別管,讓她自己來!茶不吭氣,照樣做她的事。柴姑說都讓你慣壞了,茶說我的事你也別管!
茶很少脾氣。但茶脾氣的時候,柴姑就有點怕她。她知道茶和她沒二心。
到傍晚,茶又早早迎出草兒窪,帶著柴姑的另幾個孩子迎候朵朵歸來。哪天朵朵放羊走得遠一點,回來就很遲,茶就一個人接到野外,往四野喊:「朵朵——朵——朵——」直到看見朵朵趕著羊群從遠處滔滔而來才安心。
朵朵遠遠看到一個人在村外站著。她知道那是茶在接她,心裡就很溫暖,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她覺得奶娘比親娘親。
晚上吃飯,朵朵和弟妹們圍在一起,吃得特別香甜。朵朵放羊很累,弟妹們也玩得很累,他們都有很好的胃口。柴姑極少和孩子們在一起吃飯,都是茶做好飯菜單獨為她盛出來,柴姑便端到一旁吃。有時她也去江伯或夥計家吃飯,趕到誰家算誰家。夥計們大都討上老婆了,早已分開吃住。江伯仍是孤身一人,以前草兒窪所有的馬匹牛驢都由他餵養,後來柴姑怕他太累,而且還有許多其他事要他操持,就為他配了一個夥計。那小夥計也是單身漢,就和江伯合夥立灶,吃住在牲口屋裡。柴姑最愛去牲口屋搭夥,江伯燒得一手好飯菜。柴姑在夥計家吃飯又說又笑,和孩子們在一起卻陰晴無定,大多數時候是板著面孔的,尤其對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