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二章(5)
曾祖母的棺材很大,不知是什麼木頭做的,反正每年上一層生漆,已經漆得油光亮,能清晰地照出人影,用手一敲就有渾厚的咚咚聲。***它幾乎已成為爺爺的一件工藝品。爺爺是長子,當初為曾祖母打做這口棺材就是他一手操持的。棺材平日放在老石屋裡,棺頭上蒙一塊紅布,稱之為喜棺。這些名堂天易都不懂,只是好奇地站在一旁看。那時圍觀的還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就有些熱熱鬧鬧的樣子。爺爺並不和人說話,先是拿開棺頭上的紅布,然後用黍苗做的軟帚把棺材上下裡外打掃一遍,除去上頭的浮塵,一口光鮮黑亮的棺材就在陽光下了。可惜的是棺材頭上少了巴掌大一塊,齊斬斬像是刀砍的。天易看到爺爺在盯住那塊缺角時眉心跳了一下,臉陰陰的,像是觸疼了他一塊傷疤。
但他沒說什麼,那似乎是一個遙遠的記憶。
老人們在一旁坐著或蹲著抽煙,說一些過往的故事,大多都和曾祖母有關。天易聽得沒頭沒腦。孩子們在一旁笑鬧,圍著棺材轉,爺爺突然吼一聲:「滾!」都嚇得跑走了。天易也離開一點,但沒有走遠,只站在一棵樹下起呆來。
孩子們都怕爺爺,天易也怕他。這是個古怪而又嚴厲的老頭。天易和爺爺幾乎是生疏的。在他的印象中,連父親和母親與爺爺也沒什麼來往。父親和他早已分家另住。父親和爺爺有時在曾祖母那裡碰上了,也只是互相望一眼,並不搭腔。各人抽各人的煙袋,默默地圍著曾祖母坐一會兒,然後各自走開。他們父子形同陌路,只有在曾祖母那裡才能知道他們割不斷的血緣。他們互不侵犯,也不來往,但顯然各人都記著對方一筆賬。
天易不知道他們之間生過什麼事,會導致這麼深的隔閡。
但天易看得出,在爺爺和父親無的較量中,父親一直是個弱者,他時常迴避和爺爺見面,或者他不願和爺爺再生什麼不快。可他顯然又不願投降,就只有迴避和沉默。
事實上,爺爺是整個家族的皇上,沒人敢觸犯他。連二爺爺、三爺爺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諾諾,一大群叔叔嬸娘看見他更像老鼠看見貓,吱溜一聲都躲開了。實在躲不開迎面撞上,趕緊打招呼,他卻理也不理,連鼻孔里哼一聲都不會。他老是邁著碎而快的步子到這裡到那裡,大聲吆喝什麼,你幾乎能到處看到他忙亂的身影,剛才還在院子里餵豬,轉臉又見他在田裡割草。爺爺的手裡永遠攥著什麼東西,一把樹枝一把青草一把鐵杴一把鐮刀什麼的,手裡沒東西可攥時乾脆就把帽子拿下來攥在手裡,從來不會空手走路。爺爺走路太急,上身往前傾斜,彷彿隨時都會撲倒,如果是趕幾隻羊,羊們就在他前頭小跑;趕一頭驢,驢會跑得嘚嘚響;即使趕一頭老母豬,那母豬也得搖搖擺擺跑起來,肚子一撞一撞的,跑得吃力而痛苦,否則他手裡的枝條會無地抽下去。
天易有時看到爺爺忙亂的身影,不知他幹什麼要這麼忙亂。其實對家族的事,他從來不管不問的。大瓦屋家上下幾十口人,不論內部還是外部,都會時常生一些事,比如迎娶婚嫁,禮尚往來,口角糾紛,爺爺從來不參與。二爺爺也同樣不管,他老是挑一副鳥擔到處閒蕩,畫眉或者百靈叫得路人回。相比之下,三爺爺是老兄弟三人中最有責任心的一個了,大瓦屋家族的大小事他都要過問,但他只是動動口,出力的活都交給侄子柴知秋,他喜歡這個大侄子。柴知秋聽他的,因為三爺爺公正。
在天易童年的記憶里,爺爺從來沒有撫摩過他的頭,或者時常弄點什麼好吃的給他,甚至沒和他說過什麼話。他幾乎不曾注意到這個親孫子的存在,偶爾看一眼,目光很快又滑過去,這個病懨懨的孩子讓他討厭。天易老有吐唾沫的習慣,隔一會兒就吐一下,他老覺肚腸里有什麼在翻攪,嘴裡苦澀澀的。有一次剛吐過,突然爺爺在背後暴喝一聲:「嘴裡有屎?!」天易嚇得一激靈,回頭看他正惡狠狠地盯住自己。天易從此不吐唾沫,而且從此很恨這個撅著山羊鬍子的老頭。他在心裡說你嘴裡才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