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四章01(1)
飢荒像瘟疫一樣籠罩著草兒窪。***
自從送走七子、楊山一幫年輕人去當兵,村裡又陷入死一樣的沉寂。人們不大出門活動了,連孩子也很少嬉鬧,減少活動就會減少一些飢餓和消耗。
這天一大早,草兒窪又抬出去七個老人和孩子。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村長方家遠被老婆推醒:「家遠!你聽聽哪裡又死人啦!」方家遠翻身坐起,聽了聽趕緊穿衣裳,一邊扣著扣子往外跑。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幫著那些餓死人的家庭料理後事了。前些天,他從區里老三界領來三千斤救濟糧,都是秫秫,據說是政府從東三省調來的。他帶人拉來糧食立馬就分給大夥了。當然有多有少,軍屬和斷糧戶多一點,楊耳朵就分了五十斤。但三千斤糧食對一個嚴重缺糧的幾千口人大村只是杯水車薪。入冬以後,村裡年輕人就陸續往外跑,出外打工去了。也有的女人出外討飯去了。女人外出討飯是最無奈的事,對於草兒窪的男人們來說是一種恥辱。因為這意味著你養不活女人和孩子。當男人最終不得不同意讓女人帶著孩子去討飯時,他在家中的權威和尊嚴也就隨之消失了。女人想討口飯吃是容易的,只要你肯吃苦肯跑路只要上門臉皮厚一點兒叫人口甜一點兒只要你肯幫人做做針線做做家務只要你**挺得高一點兒只要你肯解褲帶,弄點兒吃的並不難。事實上,草兒窪有的女人差不多已把討飯作為職業,一到農閑就外出,一年要在外幾個月。草兒窪一個叫小鴿子的女人就憑要飯幾乎養活了全家還養了一頭豬。當然她也付出了代價,小鴿子的幾個孩子都是在外討飯時懷上的,長得一人一個模樣。好在小鴿子的男人是個瞎子看不見。看見了又能怎樣呢?重要的已不是小鴿子和多少男人睡過覺,重要的是小鴿子維持住了這個家包括她的男人瞎子沒被她拋棄。草兒窪有人說馬坡的閑話說八哥的閑話說女裁縫的閑話,但沒人說小鴿子的閑話。
一入冬,王鬍子就對方家遠說:「要搞生產自救!」怎麼自救?草兒窪最大的資源就是黃沙。方家遠說:「王鬍子你買黃沙不?我賣給你幾噸。」王鬍子說:「屁話!」整個黃泛區都是這樣,一年年乾旱,風沙四起,莊稼年年歉收,一畝地打百來斤糧食就不錯了,很多人家早早就斷了糧,老百姓手裡太空太窮了。一個冬天無雪無雨,眼見得明年收成又好不了。方家遠沒有一天不愁。楊耳朵喜歡做些熱熱鬧鬧的事,一村之長的方家遠卻想得更多。他打算春天向上級申請一筆款子打一些井,特別要大規模栽樹,不解決風沙不解決水的問題,草兒窪會永遠窮下去。
但這個冬天怎麼過?最重要的是眼前怎麼才能少死幾個人。入冬以後,他一直動員大家外出,男人去西安做工,女人出外要飯,開會動員,挨家動員,他真想拿著鞭子往外趕。草兒窪的男人們不大願意外出,寧願守在家裡挨餓。你讓他出去做工掙碗飯吃,他袖著手笑眯眯說你咋不出去?方家遠終於火了,方家遠很少火的,大聲吼道我有飯吃你有飯吃嗎?我是村長你是村長嗎?我有本事侍弄好我的地你有本事種好地嗎?我的地一畝打三百斤糧你一畝打幾斤糧?王八蛋!方家遠的確會種地,方家遠屬於那種特別精明特別優秀的庄稼人。土改時他劃成中農,和柴知秋一樣都是不願當貧農的,他有六畝地,一年打的糧食吃不了。而且他現,草兒窪的所有貧僱農都不會種地,都不如中農勤快,都不如中農會經營,都不如中農會精打細算。劃成地主的幾家就更會經營。馬坡土改后給他留了五畝地,打的糧食還是吃不了,那傢伙和兒媳婦八哥肯在地里下力氣下肥料。馬坡出外行醫,從來都背個糞杈子,人糞畜糞狗糞雞糞見什麼拾什麼,拾了就往田裡送。留給他的五畝地都是薄田,一年時間就讓他養肥了。乾旱時從家裡挑水,一棵苗一棵苗地澆,不長糧食才怪。柴知秋也是這樣,幾畝地被養得流油,方家遠的田也不如他的田肥。柴知秋閑時在外做小生意,忙時回家,地耕得細耙得勻,滿地找不到一個蛋黃大的坷垃,土碎得像穀子像粉末。他沒多少工夫拾糞,就花錢買肥料買大糞買豆餅往地里送。天易娘在家養一群羊,她的羊從來不趕到外頭放,怕羊把羊屎屙到外頭,都是割草圈養,一群羊屙尿都在圈裡,和吃剩的碎草渣一起漚,全是肥料。這樣養羊要多費幾倍的工夫,但她幾天就能漚一車肥料。方家遠的田一畝雙季能打三百斤糧,柴知秋的地一畝能打四百斤糧,在草兒窪屈一指。那些貧僱農就不同了。以前手頭沒地,給人打短工都是臨時觀念,沒有經管土地的經驗。土改分幾畝地就不會經營,種地養地之道就不用說了,單是耕耙、選種、播種、間苗、鋤草這些環節,都有很多學問。比如耕耙不細不實,莊稼苗就會懸空容易枯死不耐旱,就減了一分收成。選種不細籽粒不飽滿品種不優良也減一分收成。播種不及時差了一天兩天就會大不一樣,也減一分收成。鋤草不及時爭了肥力也減一分收成。一個環節差一點,就那麼一點,收成就大不一樣了。俗話說「緊手莊稼,消閑買賣」就是這個道理。你種莊稼我也種莊稼,能有多大差別?差別大了,都在細微處。再說用糧,那些中農戶多懂精打細算,新糧下來也不猛吃,總要加些粗糧加些糠菜細水長流,一年不缺糧吃。貧僱農就不同了,新糧下來了猛吃,頓頓吃得打飽嗝,管他以後吃什麼,先逮幾頓飽飯再說。方家遠平日很隨和,也沒有什麼村長的架勢,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聽到誰打飽嗝:「嗝——嘍——」他聽到就來火,而且非常瞧不起,怎麼能這樣呢?而且他固執地認為,凡是平日好打飽嗝的人都是敗家子都沒什麼大出息。他討厭楊耳朵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楊耳朵喜歡打飽嗝,又響又臭。楊耳朵也怪,平日說餓餓個死,捂著肚子走路,餓得吃樹皮草根。打了新糧說撐又撐個死,挺著肚皮打著飽嗝神氣活現還時不時割幾斤肉解解饞。好日子也讓他過窮了。方家遠是個公認有頭腦的人,辦事也公正。他從不做出格的事,不做冒險的事,不做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方家遠有頭腦甚至可以說有思想,他一直認為農村裡真正代表農民的不是貧僱農而是中農甚至包括富農和那些小地主。他們對土地的經營經驗和方式,對日子的把握和調度,對處世待人的準則和行為,對困難的堅忍和鎮定,才真正代表了農民最本質的東西。他們從不樂觀也不悲觀,從不大喜也不大悲,從不冒險也不滯后,就是牢牢地死死地守住中庸,從容不迫地打日子。他們才是農民中最優秀最精華的部分。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鄉村的穩定和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