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6)
天易曾為外祖父惋惜,惋惜他沒用打官司的錢去做一些功德事,以贖回自己的罪過。但後來他明白了,那只是自己的一廂願,或者只是一個很落套的設計。
天易並不想再責怪他什麼。外祖父已距他十分遙遠。人間的許多是是非非,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流逝都會淡漠而輕飄。何況他生活在那個混沌的社會。
那只是一段沉甸甸的歷史。
在那條風雪瀰漫的千里古道上,起碼留下兩行清晰的腳印,一行屬於外祖父,一行屬於大鳥。
外祖父失蹤以後,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常年卧床。外祖母是續弦,生下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前妻留下六個兒子兩個女兒,總計有十三個兒女。雖說大家處得極好,前頭的舅舅們都成大人了,但還是有不少事要操心。外祖父棄家而去了,她不能不操心,也無法不傷感。操心歸操心,實際家中事裡外都由二舅張羅。
其實外祖父在家時,家裡的數千畝地也一直由他經管的,那時外祖父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煙館上。現在不一樣了,煙館已經賣掉,家裡也僅剩百十畝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們大都散去了,二舅便帶領一群兄弟親自耕耘收穫,過起儉樸的日子。鄰人們都說,二阪能行,潭家還能再起來。
大舅早年在外求學,原說由清華學堂保送美國留學的,不知為什麼他後來沒去,而是投筆從戎了。最初幾年還常有家書,後來便不知去向。家中的事變他完全不知道。二舅就成了整個家庭的主心骨。
母親說,你二舅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在場面上也極有威望,時常為別人家的事奔走忙碌。外祖父為一場官司需要大批錢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過,一片片賣掉土地,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去。因為他知道,外祖父不把家財毀掉是不會安心的,作為兒子,他所能做的就是讓他如願以償。外祖父失蹤后,他比以前更孝敬並非生母的外祖母,愛護一群異母弟弟妹妹。作為一家的主事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能垮掉,他像一棵大樹,為這個敗落凄涼的家鋪上綠蔭,遮風避雨。妹妹們相繼出嫁,都是他一手操辦,又時常去看望。哪個妹妹在婆家遇到麻煩或處境不好,他總會立即前往,幫助排解。
二舅仁愛大度,卻又操家嚴厲,不允許弟弟們沾染一點惡習。四舅曾因賭了一次博被他捆起來在樹上吊了半夜。那是個五毒俱全的時代,破落家庭的子弟們稍一放縱,就會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訓是刻骨銘心的,二舅希望從他手上能重振家業。二舅每天黎明起床,餵飽牲口扛上犁耙就下田地,不用說什麼,弟弟們趕緊揉揉眼也隨後跟去,中午飯一般由女人們送到田裡吃,一干就是一天。
後來舅舅們相繼成親,二舅也不准他們分家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鍋吃飯。雖說清苦一點,但吃飯沒有問題,一個大家族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裡,潭家兄弟擰成一股繩,家業振興指日可待。
但振興家業又談何容易!
那時候,僅靠正道是難以財的。百十畝薄田,打日子而已。雖說二舅也陸續又買了幾十畝地,但是再想有外祖父時的財富,絕無可能。多少年下來,日子依然清淡,舅舅們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們住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鬧些糾紛。外祖母卧病在床,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治家,幾個大兒子都不是親生,雖說都孝敬,也就是義母子,媳婦們更遠一層,深淺都有顧忌。二舅竭盡心力,維持這個家,但內里已是千孔百瘡了。舅舅們都尊重這個一心為家的二哥,都知道他不容易,顧著面子,可媳婦們早就三心二意了,為做飯為穿衣為人走動為孩子,吵吵鬧鬧的事不斷生。一時在舅舅們的管教訓斥下又平靜幾天,表面和和氣氣,心裡又記著對方。其中有個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這種娘兒們扯舌頭,表面笑嘻嘻,內里伸拳動腿的事。她說話不饒人,橫眉冷目,冷不丁放個橫炮,三天兩頭和人吵,五舅根本管不了她。母親回憶說,我性子也不好,從你五妗子嫁過來,就常和她吵架。其實你五妗子的好多話都對,說這個虛假意,說那個挑弄是非,總是把話說人臉上,就免不了傷和氣。我是看你舅舅們為難,就勸她說女人家別管那麼多事,一切由二哥做主。她就火冒三丈,說二哥管得了嗎?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席,我看早散夥早清靜。我就和她吵,大吵小吵,三天兩頭吵。我倆都是直性子,不記仇,吵完就好,好幾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她說早該把你嫁出去,嫁出去就沒人和我吵了,我說五哥就不該娶你,不娶你也沒人和我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