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七章(11)
柴姑死一樣躺在草席上,口乾舌燥,眼冒金星。***
然後她伸出手從抱來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窄長而鋒利的刀子,坐起來:噗!一下扎進他的心口窩。
沒有血冒出來,刀子像扎在泥土裡。
那時是在黎明前,小泥屋外頭朦朦朧朧的。在刀子扎進老大心窩的同時,柴姑聽到門外一聲老邁的顫抖的哭聲。她轉頭看見一個佝僂的老人如幻影踉蹌而去,柴姑忙起身追到門口,卻什麼也沒有。但她突然記起多年前曾在草兒窪老石屋前見過這個老人,那時他也像幻影一樣很快消失了,她記得他有高高的鼻樑,長長的下巴,大而墜的耳朵,腰像蝦一樣弓著並且向一旁傾斜,好像斷了肋骨。就是他,不是他還是誰呢?他們是同一個人。其實柴姑不知道朵朵和老大都見過他,特別老大會時常冷不丁在黎明或黃昏時在荒野里碰見他,並且每碰到他之前都會看到一隻火狐。老人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沒出過任何聲音,他走路的樣子永遠像一簇滑行的霧或一團氣,不期而遇又猝然消失,他在荒原上孑然獨行飄忽詭譎,行色匆匆恓恓惶惶。老大後來終於明白那是老鰥爹的魂靈,他肯定早在黃河決口時死去並在死前被撞斷了肋骨,不然沒有什麼水能淹死他,他會像他的兒子們一樣從水底鑽出來。老鰥爹肯定是死了,可他死不瞑目,那是一個不肯安息的靈魂,他仍然牽挂著兒子們,牽挂著柴姑,牽挂著老石屋家生的一切。
現在老大被柴姑殺死,那個不肯安息的靈魂終於哭出聲來。也許他早就預知這一天的到來,甚至看到了柴姑舉起的刀子,可他終是無奈。
柴姑扶住小泥屋的屋門,站在黎明前的寒風裡,似乎頓悟到他是誰了。
柴姑有些感動。
她對那個老鰥夫一向並無惡感。
但柴姑沒有想到,從此以後所有的神秘現象都將從草兒窪消失,她再也沒有看到老鰥夫,也沒有看到成群結隊如黑水樣流淌的蟻群。
其實,隨著荒原人氣日旺,連狼的影子都很少看到了,你偶爾還能碰到一兩條狼,但不會再碰到狼群。那麼多狼彷彿一夜之間都撤離了荒原。
荒原已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荒原,荒原已一片片變成了莊稼地和一座座村莊。
荒原已變成真正的人間。
老大的屍體被運回草兒窪。
柴姑把他埋在她的土地上,距江伯的墳有一段距離。
柴姑在老大的墳前坐了很久,那時她的頭像枯草一樣凌亂,兩眼直直的眼窩塌下去很深。她看到一條蛇從草叢裡爬出來鑽進墳里去了。
柴姑決定賣地了。
在這之前不久,她的第四個兒子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柴老大的又被土匪綁票了。她還剩下三個兒子,她重新為他們排行,這第四個兒子就成為老大。柴姑唯一的女兒朵朵一直瘋著,整天赤身**往外跑,後來來了一個黑瘦的少年,他對柴姑說讓朵朵嫁給我吧,我能治好她的病,然後就把朵朵領走了。柴姑不知道他會把朵朵領到哪裡去,但她只能答應他。臨走前柴姑為朵朵梳了頭,她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朵朵梳頭。那時她看到朵朵兩眼放光高興地看著那個黑瘦的少年。後來他們就手牽手走了。
柴姑還有三個兒子,他們都還小,她不能再失去他們。對於土匪的綁票,她已沒有力量抵抗。兩重寨牆和幾十桿獵槍擋不住土匪的馬隊和經年累月的騷擾襲擊。在這個過程中,村民和她的夥計死傷很多,不少夥計也都走了。寨牆塌倒很多豁口,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她的獵槍已全被土匪搶走。草兒窪能拿走和值得拿走的都被拿走了,柴姑只剩下土匪拿不走的大片土地。她只有賣地贖回被抓走的兒子。
柴姑在經歷過多年的拼殺之後,驀然現荒原已經建立了新的秩序,哪種人吃哪碗飯都已排定座次:鬼子吃土匪,土匪吃老百姓,老百姓吃土地。沒有人能更改。
土地已不是原先意義上的土地,土地的詩畫意土地的神奇和美妙都變得十分可笑,土地已經變成財富,充滿血腥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