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3)
在那之前,那個巨大的蟻穴是從來不為人知的,包括老鰥夫和他的三個兒子都沒見過。那是屬於人類之外的一個世界。它們一直讓人類蒙在鼓裡。就像一次重大行動之前的秘密集結。它們也許已經等了許多年,老一代等死了,新一代接著等。
它們終於等來了柴姑。
柴姑是命定要來的。那是蟻類的祖先一代代傳下來的話。祖先說若干年後一個吃螞蟻的女子就是咱們要等的人。你們要絕對服從她而且要終生侍奉她。
它們和老石屋的後人等待的其實是同一個人。所不同的是,老石屋的後人們並不知道等待的是誰,等待只是等待本身,並沒有任何具體意義。但蟻類們知道。它們知道在等待一個石破天驚的人。這個人將率領它們干一件最了不起的大事,這件事將是蟻類歷史上最輝煌的壯舉。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它們等待了多少代,激動了多少代。它們卧薪嘗膽、忍辱負重,它們不在乎被人藐視,不在乎被人踩在腳下,不在乎穴居深洞。
柴姑來了。那個吃螞蟻的女子到底來了。
她的確不同一般。她的驚人的美麗,她的古怪的性格,她的無忌和坦蕩,都令它們折服。於是它們一擁而出,呼啦啦地爬出洞穴向她歡呼,供她享用,聽她調遣。
於是黃河決口了。是一次永遠的決口。今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決口了。
天下人都在談論黃河決口。
河防官大大小小被砍了一群。腦袋像西瓜一樣滾了一地。
但沒人知道這千里之堤究竟毀在誰手裡。
螞蟻們裝聾作啞。
黃水退下去之後,柴姑從容地扒開一塊石板,從蟻穴里提出幾壇金子。
同樣,誰也弄不清她怎麼知道石板下藏著金子。
柴姑要用金子換回一片燦爛的世界。
開始幾天,柴姑走在鬆軟的沙土地上,心是極愉快的。這很像一次旅行。黃水留下的沙土濕潤潤的,平坦而富有彈性,就像柴姑的腳步。蹚過殘存的一片片水窪。沒有黏糊糊的感覺。水底的沙土地沒有任何遊離黏稀的成分,而是鋪結成完整的一塊,那感覺就像踏在大森林鋪滿落葉的土地上,軟柔柔的叫人舒心。
柴姑把草鞋子扔了。她覺得赤腳行走更舒服。清澈的水透著涼意,從腳底沁人心脾。她驚訝黃河殘存的水這麼清澈透明,捧起來喝一口甜絲絲的。原先她還以為黃河水只會像泥漿樣混稠呢。她赤腳一路行走,就像個頑皮的小姑娘。一會兒在水窪里瘋跑,濺起一簇簇水花,把身子打得精濕;一會兒在草叢間漫步,彎腰摘幾朵野花插在頭上。她幾乎要忘了自己出來是幹什麼的。
荒野四顧無人,好像整個世界上只她一人還活著。她不感到害怕,只覺得太孤寂。她不斷現一些畜生和人的骨架,有的袒露在地表,有的半截埋在土裡。在一個瘦小的骨架旁,她從土裡拔出一根扎著紅頭繩的大辮子,柴姑撿起來抖去上頭的土,歪起頭仔細打量,她想這肯定是個年輕姑娘,也許和自己一樣漂亮。可她只剩下一架骨頭和這根辮子了。她把辮子放在一片水窪里搖擺著洗凈,紅頭繩漚爛脫落了。辮子散成一束,油光亮。好美的一條辮子!柴姑讚歎著,忽然聽到一聲嬌弱而痛苦的呻吟。柴姑機警地往周圍看了一圈,什麼人也沒有。於是她猜到,那呻吟是從冥冥中傳來的,肯定是這位淹死的姑娘的聲音。柴姑想了想,把辮子收起。她在心裡說:姑娘跟我走吧,我和你做伴。這荒郊野外的,做個孤鬼怪凄涼的。走吧。我和你做伴。你多大歲數?十七歲。噢,十七歲,如花的年齡,正好做我的妹妹呢。你叫什麼名字?朵朵,噢噢朵朵,咱走吧走吧,跟我一起去找人,找一些活著的人。
柴姑第一眼看到他時,吃了一驚。不是因為看到一個死人,而是因為這人特別龐大,簡直像個龐然大物。那時柴姑先從遠處看到荒草中卧著一架石碾,碾盤歪到一旁,顯見黃水當日的威風。柴姑就想,這裡當初也許是一個村莊呢。柴姑走近了,原來想在這裡歇歇腳。她扶住石碾繞了半圈,卻猝然現了這個人。他半躺在地上,後背倚在傾斜的碾盤上,兩腿分得很開。看樣子已死了幾天了。前天下過一場雨,而他的姿勢卻一直未動。**的腿上有雨點濺上的泥斑,兩腿的下方被泥沙淤埋著。在兩腿間的狹小空地上,正有幾簇嫩嫩的草芽長出來。這人奇醜,臉部上尖下寬,彷彿頭上長一隻角,嘴闊鼻大,肯定是個食量很大很有力氣的人。柴姑無端地想到可惜這人死了,不然能吃能幹,倒是個好夥計。這麼想著,就用手摸摸他的心口窩,這下柴姑驚呆了,他居然還活著!儘管心跳微弱,可她分明感到了他心臟的跳動。柴姑趕忙從旁邊捧起一捧水,順他嘴角撩下去。他寬厚的嘴唇動了動,咂下幾滴水。柴姑驚喜至極,一連喂他幾捧水。他的眼睛仍閉著,可是手腳開始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