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章(4)
柴姑猜想他是餓昏了。***可能已在昏迷中沉沉地躺了幾天。怎麼能餓昏呢?這麼大個人,青草野菜都能充饑,附近就有水窪,裡頭有成群的小魚、蝌蚪在遊動,都是些可吃的東西。柴姑出來幾天,也只帶了一些大麥炒麵,那是她用金子從一個商人手裡換來的。數量很少,她不太捨得吃,一路上常抓些小魚來咀嚼。雖然腥味很濃,但足可以填飽肚子。這人是怎麼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看樣子是這樣。他對死是有準備的。他選了個不錯的地方,背靠碾盤,前有巨大的石碾遮擋,旁邊還有被風雨打散的庵棚架子。如今零零落落坍在地上。他也許在這裡住過很久,終於耐不住孤獨才決定死去。這是個絕望的人。他頭很長而且髒亂。全身裸露著,卻用沙土把襠部掩埋起來。那是男人最看重的東西。他知道死後屍會腐爛,會有烏鴉或鷹啄他的**。他不怕啄食他的心臟、眼睛,只怕啄食他的生命之根。當他最終選擇了死時,是多麼無奈。那是一個男人的無奈。柴姑有些感動,哦,一個男人。他有一身力氣和野性,卻選擇了死。那肯定是無奈的。他面對一片空茫的荒原,力氣卻無處用;他在孤寂中打日子,找不到一個伴侶,他空有一副蓬勃的雄性。活著是無趣的,活著再沒有意義,於是他垮掉了。沒有誰讓他死,是他自己要死。
但一個人要死也不容易呢。他在生死之間晃蕩了六七天還是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他肯定是無奈的。柴姑決心救活他。她想這是緣分。
當天,她決定住下來。把坍掉的庵棚扶起,搭成一個簡易的棚子。她要住下來,和他做伴。她要救活一個人,這讓她很感動。你想呀,救活一個人,多麼有趣!
這是一片沼澤地。
野生的蒲葦和蘆笛一片片地瘋長,根部泡在水裡,散出一股泥腥味。小魚、蝌蚪、泥鰍、水蛇以及各種叫不出名的生物,在水窪里遊動翻騰。在這片外表平靜的世界里,其實充滿了弱肉強食的爭鬥。強者要獨霸這方天地,弱者要在夾縫中求生存,誰不是天生之物呢。結果是誰也沒有消滅誰,大家依然生活在一起。於是小魚變成大魚,蝌蚪長成蛤蟆,泥鰍照樣鑽來鑽去,水蛇最為兇猛,卻只能在水面掠過時製造一片驚慌。蒲葦、蘆笛和各類水草,都在拚命擴展自己的地盤,進行著無聲的競爭。沼澤因此而日漸繁茂。這裡充斥著不能滅絕的生命種類。
其中也有人。
在沼澤中一片孤舟一樣的陸地上,搭著幾個破破爛爛的草棚子。草棚里分住著一夥衣衫襤褸的男女。他們都是黃水中的倖存者。或藉助一塊門板,或抓住一根木頭,或駕一條破船,終於死裡逃生。但親人沒有了,村莊沒有了,田園沒有了。當大水落下,雙腳踩住滿是泥漿的土地時,他們甚至失去了方位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大地上的一切原有的標記都消失了。到處都是一樣的空曠的土地、水窪、沼澤。你甚至看不到一棵樹、一棵草,滿眼都是混黃一片,沒有任何生命的顏色。
他們以為到了冥冥之中。事實上,他們在大水中不知昏死過幾次,又醒過來幾次。他們對生命已經麻木,沒有悲痛,沒有恐懼,只有空蕩蕩的麻木和虛無。大地整個變了模樣。當太陽重新懸在頭頂,當星月重新閃亮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的確還活著。但活著的人實在太少了。起初,他們誰也不認識誰,只像鬼影一樣在大地上飄蕩,喝生水,吃小魚。頭長了沒法剪,衣裳破了沒法補。最終只能**裸披著長在大地上遊盪。他們不再有羞恥感,只剩下生命的本能。羞恥感是人類群體中的產物,但這裡不再有人類的群體。他們只是孤零零的單個活物。
他們毫無目的地遊盪,在上千里死去的土地上。
披頭散。赤身**。不不語。一個無聲的世界。
終於有一伙人先後相聚在這裡。是星星也會聚頭。而人是有氣味的。
但一天夜晚,他們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孤舟一片狼藉,好像經過一番激烈的打鬥。這是個謎。沒有人知道是誰征服了這些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