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十三章(1)
柴姑失蹤是在黑馬來過之後的第三天。
她跟茶說出去轉轉,就騎上馬背著獵槍出去了,卻一去未歸。開始他們以為她去了老大那裡,可失蹤第二天小喜子去那裡尋找時,柴姑根本不在,而且老大也不在。庵棚里的一切都表明,這裡已有很長時間沒人住了。
這下大家全慌了。柴姑還從來沒有這麼離開過草兒窪。她會去哪裡呢?
後來茶說,也許去找黑馬了。
也許。小喜子說。
事實上,柴姑誰也沒去找。起碼,她並沒有明確一定要去找誰。她的確想到過黑馬,也想到過老大,甚至還想到老三。這些男人都像影子一樣在眼前晃來晃去。
當她經過老大的庵棚時,曾駐馬往那裡看了好大一陣子,但終於沒去。那時她並不知道老大並不在家。她只是不想去。男人們一個個都讓她失望,讓她提不起精神。
柴姑縱馬在荒原上馳騁,數日之後,在家時的鬱悶和煩躁一掃而光。她騎了一匹鐵青馬,特別能跑。在所有的馬匹中,這匹鐵青馬是最不安分的,柴姑每天早晨和黃昏都要騎它跑一圈,否則它會暴躁不安,對別的馬又踢又咬,「咴咴」嘯叫。柴姑特別喜歡它。這趟出來,鐵青馬似乎興緻特別高。一入荒原便撒開四蹄,幾乎由不得柴姑。柴姑本也沒什麼明確目標,便松挽韁繩,由它一路飛奔。鐵青馬雖然跑得極快,馬背卻很平穩,柴姑渾身筋骨都舒展開來,如騰雲駕霧一樣,那感覺真是好極了。這樣的飛馬馳騁,只有在荒原大地上才能有的。過去在大森林裡,你只能像松鼠一樣鑽來跳去。那裡也有許多神秘,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前頭的大山和森林中潛藏著什麼,也許是一頭兇猛的野獸,也許是一匹美麗的花鹿,也許是一掛流瀉的瀑布,你老是驚驚乍乍,一顆心懸在喉嚨里。她曾十分迷戀那樣的環境。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都在那童話般的世界里度過。她對父親的記憶非常模糊,只聽說還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在和狼山人的一次衝突中死去了。她只記得父親高大健壯,喜歡喝酒,也喜歡女人。後來母親告訴她,在父親相好的十幾個女人中,甚至有幾個是狼山的姑娘。他在大山裡捕獲野獸,也捕獲女人。那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連仇家的女子都無法抗拒他的誘惑。母親是個美麗的俄羅斯姑娘,當初也是在森林裡被他捕獲的。那時她正在山上采蘑菇,突然遇到一頭豹子向她撲來,一嘴撕破她的裙子將她掀翻在地,她大喊救命並拚命掙扎,正在這時,他出現了。你不知他是怎麼出現的,他永遠都是突然出現。他手中有槍,但他沒用,是怕傷著她。他從一道山崖上縱身跳下,一個翻滾抓住豹子的後腿,奮力舉起摔向一塊巨石。豹子被他摔死了,姑娘已經嚇得半死,看到他的目光,慌忙用一片破裙子遮住下體。他哈哈大笑,一手拎起豹子扛肩上,一手牽起她回家來,當晚就成了親。後來柴姑問她你怎麼就同意了呢?母親說我沒有理由不同意。那時柴姑歪起頭想了想笑了,說真是的,要是我碰上個這樣的男人也會同意的。母親說,他讓我驕傲,又讓我傷心,他是整個大山裡最優秀最勇敢的獵人,又是整個大山裡最放蕩的壞小子。他愛我,又和許多別的姑娘幽會,他有使不完的精力。有時幾天不回家,回來后你問他哪去了,他會極興奮地告訴你,我又找一個相好的。他倒是從來不瞞我,而且每次回來都說,那女人不如你。柴姑相信當年父親對母親說的話都是真的,的確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母親漂亮。母親說她的爺爺是中國人,就是說在她身上既有中國血統,也有俄羅斯血統,母親本就是個混血兒,只是俄羅斯血統更多一些。母親身材很高,體態窈窕豐滿。柴姑是從十二歲才開始注意到母親的身材的。那一年她來了初潮,於是有了女人的心理,她看母親開始用一個女人看另一個女人的目光。在那之前,母親只是母親,母親的溫暖的懷是她的避風港,母親的兩個豐滿的乳是她的奶罐子和手鈴鐺,母親親切地叫她娜娃,那是她的俄羅斯名字,父親則叫她柴姑。父親和母親常為她的名字爭吵不休。父親死時,柴姑六歲。不知為什麼,父親死後,母親就再也不叫她娜娃了。只叫她柴姑。柴姑是跟爺爺學會打獵的。爺爺是個獵人,也是個優秀的石匠。居住在羊山的人有很多姓,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愛擺弄石頭,家家都有石匠,他們住的房子都是自己用方條石砌起來的,而且特別考究。最奇特的是整個羊山都是石雕的世界,不僅居民點家家門前有石雕,而且山上的石雕也隨處可見。有時那石頭並不要從山上取下,只是在原處隨勢造型,大多是些動物,如羊、馬、牛、豬、駱駝、虎、狼、豹、龍、象等等。更有很多飛禽。可謂百獸千鳥,姿態各異,栩栩如生。此外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造型、符號和文字。不要說外人不懂,有時連羊山人也不懂,只是隨心所欲,信手刻來。後來柴姑問爺爺,怎麼羊山的人都愛雕石呢?於是爺爺給她講述了那個古老的故事,爺爺說羊山人都是那些修造皇陵的匠人的後裔,幾百年了,在這座深山裡隱居繁衍。他們一輩輩傳說著這個故事,每一家都記著自己的故鄉。柴姑問咱們家的故鄉在哪裡呀,爺爺說在中原的黃河邊上一個叫草兒窪的村子。從此在柴姑的心裡就有了對先祖故鄉的懷想。這故事深深感動著她,她為整個羊山人驕傲。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遺民部落。爺爺說大夥刻石雕像,是為了記住先祖,大家在羊山遍山刻的圖像和符號都是每個人心中的秘密,此外第二個人都無法破譯。柴姑時常在那些石刻和圖像前徘徊,那是一部深奧的大書,一個驚天動地的故事,一個遺民部落的全部智慧和精神財富,她為之傾倒,為之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