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章(7)
那時,的確沒人能理解。***沒有人能看到它的價值,包括他的眾多的徒子徒孫。
當時,一切正如他們的徒弟們所預料的那樣,一時間,老石匠和他的小石屋被世人傳為笑談。一代宗師名聲掃地。
然而當時光把一代代人化為枯骨,一代代人又降生到世上的時候,人們終於現了它不尋常的價值所在。
在漫長的歲月里,兇猛的黃河水如天河倒懸,一次次破堤而出。滔滔黃水可以恣肆地吞下整座村莊城鎮,席捲一片又一片荒原,卻終於不能搖撼小石屋。
這個醜陋的小石屋不聲不響地創造了奇迹。
當中原數省千百萬老百姓被洪水追得四散奔逃的時候,當遙遠的京都龍廷在一次次快馬飛報中大驚失色的時候,小石屋正頑強地據守著它腳下的那一寸土地。
它像一架大山的頂峰,整個沉重的山體深深埋藏在大地之中。
它已和整個大地焊結為一體。
你可以將它一時淹沒,可以從它頭頂上呼嘯而過,你可以任意撞擊它、嘲弄它、無視它的存在。但洪水最終現,被嘲弄的是它自己。
在不聲不響的小石屋面前,洪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為虛張聲勢。它既沒有將它撞碎,也沒有把它移動半步。浪頭一旦過去,小石屋不過擼一把水,又濕漉漉地顯露出來。就像一隻滿不在乎的大甲魚。誰都以為它完了,可它沒完。小石屋完好無損,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生。
只是洪水和歲月為它增添了一層鐵鏽色。小石屋越顯得冷峻和傲然。
於是後人們終於現,它的深深的地基,它的厚重的石牆,它的低矮的屋體,它的內方外圓的奇特構造,無一處沒有學問。
小石屋實在是大巧若拙呢!
幾百年後,一位作家來到石窪村,帶著人生的傷痕和疲憊,在故鄉的土地上流連,尋找失落的童年。
他叫天易,是老石匠的後人。
他曾在這裡長大,對小石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當他驀然回,重新審視這座小石屋、企圖探究它的真正意義時,卻依舊茫然。他佩服老石匠的遠見和用心。他相信,那位傳說中的遠祖,不僅是建築上的一代宗師,而且是一位預家,一位哲人。小石屋無疑是他一生所有作品中最傑出的作品。
但它超越世紀的存在價值,僅僅是作為石窪村的標記嗎?
小石屋造好后的次年春天,老石匠突然接到聖召,命他去一千八百裡外的燕山腳下建造皇陵。
這事轟動了村村寨寨。他的徒子徒孫們聞訊趕來,要求和他一同前往。在他們看來,這才是最榮耀的事。師傅一生扶雲托月,至此將登上輝煌的頂峰!
小石屋給大家帶來的晦氣和不快一掃而光。
但奇怪,老石匠的臉色卻陰沉著,一點兒高興的樣子也沒有,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
接完聖旨,他低頭看看前胸那簇迷宮樣的花紋圖案,搖搖頭長嘆一聲。之後九天九夜沒說一句話。
他知道應驗了,也該收場了。一生的事都該收場了。
他早有預感。
他所以急急忙忙回到草兒窪蓋這座小石屋,就因為這個。他鱗甲樣的皮膚上所有的圖案,都已變成建築實體。而且一旦變成建築實體,他身上對應的圖案也隨之脫落消失,皮膚像正常人一樣光滑柔軟。唯獨前胸這片迷宮樣的圖案還沒有著落。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知道那座建築非比尋常。單看圖案就夠恢弘夠神秘了。那圖案壓在心口窩,常常擾得他心神不寧。它讓他激動,讓他亢奮,讓他煩躁,讓他恐懼。他一直戰戰兢兢地等待謎底揭開的那一天的到來。現在,終於一切明了,那是一座皇陵。
還能是什麼呢。
九天九夜。
老石匠緊鎖嘴巴。他坐在大堤上,凝視著濁浪滾滾的黃河一天天呆。他知道他逃不脫,這是天意。
他曾企圖逃脫。
小石屋是唯一在他身上沒有對應圖案的建築,那完全是違背天意,按照自己心愿構造的。那是一座人間的建築,那是他自己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