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一章(8)
他幾十年都在困惑、亢奮和惱火中,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指派著造這造那,卻似乎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天意的使者,奉命裝點人間。多少年來,他一直在心底蠢動著反叛。終於匆匆趕回來造了小石屋。總算在人間留下一點自己的東西。他相信它的價值是永存的。那是他瞞著上天的耳目,偷偷干下的一件最愉快的事。
但他終於還是上天的使者。用最後的時間去完成最後一座建築——皇陵。
面前,黃河在無語哽咽。順流而下的帆船箭一樣射向下游,逆水而行的沉重的木舟在浪峰波谷中一寸寸推進。天空混沌蒼茫,縴夫的號子聲一聲聲透著悲涼:「喲嗨!喲嗨!喲嗨!喲嗨!……」
一隻老鷹在大河上空無休止地盤旋,不知在尋找什麼,猶豫什麼。
行期終於到了。
徒子徒孫們一直納悶,不知師傅為何這般沉重、鬱悶。他們不敢問。他們已有了不祥的預感。
老石匠回到家中,繞石屋轉了一圈。在眾多徒子徒孫面前站定,淚花閃閃。他滾著喉結,啞啞地說了一句話:「往後,師傅不在了,你們好自為之……」這是他平生說出的最清晰的一句話。
老石匠上路了,一個徒弟也沒帶。
這一走,再沒有回來。
老石匠在草兒窪永遠地消失了。
後來,便有許多關於他的傳說。
有人說,他其實沒去,當夜又折回來跳了黃河。
有人說,老石匠還是去了。在燕山腳下風裡雨里幹了八年。當他砌上最後一塊石頭時,一道無的石閘突然落下,把他關閉在皇陵里了。同時被關裡頭的,還有幾百個工匠。他們都是來自各州府縣最優秀的工匠。朝廷怕他們泄露了皇陵的秘密。他們全都成了殉葬品。
但老石匠的後人堅持說,那位祖先後來從皇陵里逃了出去。因為裡頭的暗道機關全是他設計的。從接到聖旨的那天起,他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會是這個下場。因此才只身前往,不帶一個徒弟。建造皇陵時,他暗中串通工匠們,悄悄在裡頭留下活道。半夜后,他帶領幾百個工匠趁黑摸進活道,頂開一塊石板,從皇陵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爬上地面。之後,他們不敢再回故鄉,就結夥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而且老石匠的後人相信,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他們家族的一個分支。總有一天,他們會派人找到老家草兒窪來。
好多年過去。
天地滄桑,世事流轉。那個遙遠的地方並沒有來人。
草兒窪已生很大的變化。最初的草兒窪土著,有的人家已滅族亡種,有的遷徙外地。自然,也有些外鄉人又遷來這裡,然後又遷走。以後又有人遷來。
這是一個漫長的歲月。草兒窪已由老石匠的後人改名為石窪村,為的是紀念老石匠。他們有權這麼做,因為只有他們一直堅守在草兒窪。他們有一個若斷若續的渺茫而美好的希望。那是一個童話,一個遙遠而美麗的童話。
正是這個緣故,這個家族的人一代一代都特別看重救助遠方的落難者。他們沒有土地,世世代代都在黃河裡謀生。光從黃河裡救起的人就不計其數。
但這個家族的人卻極少善終,不是葬身魚腹,就是貧病而死。那個美麗的童話和無望的等待,不能絲毫改變他們困窘的日子。
這個家族已經瀕臨絕境。
四個男人就住在前院的土庵棚里。
女主人已經死去多年。老鰥夫帶著三個兒子,終年在黃河裡打魚。日子清冷而孤獨。長期的貧窮和兇猛的黃河大浪,把四個男人的脾氣全弄壞了。他們嗜酒、罵人,動不動就和人拼刀子。兄弟之間也時常拔拳相對。
今夜不知為著什麼事,又吵得人仰馬翻。
吵鬧聲從前院傳來,夾雜著激烈的打鬥聲。什麼被砸碎了。乒乒乓乓亂響。但一時間又沉默了,接著又是壓抑的爭吵,悶雷似的。偶爾一聲粗野的叫罵:「雜種!我操!……」
老石屋裡,那位遠方來的女子沉沉大睡。她實在太困了。她被驚醒時,好像已過夜半。女子機警地翻身坐起,伸頭望望窗外,又一句也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