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刀客和女人(1)
二十六
一九三六年深秋的一天。
天空遼闊,高遠。幾片淡淡的白雲像狹長的玉色舢板,飄浮在蔚藍色的天海,輕輕滑過,漸去漸遠。
黃河故道顯得更加高遠空曠了。它以雄偉的氣勢穿過中州平原,到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地方,呈現出鋪天蓋地之勢。啊啊,古黃河像一條擱淺的巨鯨,涸死了,腐爛了,向兩岸伸露出千百條河汊溝壑恰如巨鯨的翅骨。在這一廣大地區,荒村寥落,人跡罕見。那蒼涼荒蕪的景象,會使人誤以為世界還處在洪荒時期。
過午時分,一隊鴻雁從遙遠的北方飛來,在雲天之際排成「一」字形,出「嘰————嘰——」的叫聲。這叫聲整齊,雄壯,播撒天宇。像一支神奇隊伍,呼喊著奔赴南疆。
這時,故道北岸一個荒崗上,一簇灌木晃動了幾下,隨即鑽出一個青年獵人來。他一抬眼,立刻閃出電火一樣的光芒。小夥子長得剽悍挺拔,透過一身破舊的黑粗布衣服,你能清楚地感到那結實的肌體的輪廓。看樣子,他才不過十八歲。一頭剛硬蓬亂的頭,桀驁不馴地支棱著。黑黝黝的臉膛閃映著光彩。兩個嘴角往上翹起一點,顯得自信而又頑皮。
他身穿黑布夾襖,左肩已剮破了一個洞,肩上搭著四五隻野兔和幾隻飛禽。右手提一桿獵槍。身旁站一隻兇悍的獵狗,也是一色黑毛,由於在荊叢間奔突,毛有點亂。它站穩了使勁篩篩身子,毛變得像黑緞子一樣平順光滑了。兩隻耳朵聳動著,警惕地看著前方,不時抬頭觀察主人的臉色,渴望隨時得到出擊的指令。
主人並沒有注意它,正仰看著天上的雁陣,表肅然而神往。
「嘰————」
「嘰————」
忽然,他現一隻大雁掉隊了,遠遠地落在後面。那隻孤雁一面凄惶地叫著,一邊拚命追趕前面的隊伍,總也追不上。顯然,經過長途飛行,它疲憊了。
這時,整個雁陣正在橫越黃河故道,看不出有在這裡歇息的意思。已經飛到獵人南邊一里多遠的地方去了。那隻掉隊的大雁正從北面匆匆飛來,它飛得很低,完全在獵槍的有效射程之內了。但青年獵人沒有舉槍射擊的打算,反顯得十分焦急。
還好,已經飛遠的雁陣又折回來了!也許它們現有夥伴掉隊了。只見雁陣已變成「人」字形,在頭雁的率領下,迎著掉隊的大雁,毅然從高空下滑,翩翩降落在獵人西邊一個僻靜的河汊里。青年獵人終於高興地笑了。
這裡確是大雁歇腳的天然良港。獵人站立的荒崗,原是一截殘堤,堤腳下的豁口是當年黃河決口時沖開的,很深,一年四季沒斷過水,清冽冽的。積水潭有七八畝面積,三面是又密又深的野葦,只有東面是一塊平坦的沙灘。沙灘南北狹長約有半里,寬不過十幾丈。春天,沙灘上早早就出了嫩草芽,綠茵茵的,像一條碧毯。秋天呢,茅草雖已枯萎,卻還長著一簇簇崖渠芝、野菊花、水風花、節節草、鵝腸棵等,葉片、草莖嫩綠水靈,還有許多金色的小花撒在上面。水潭、野葦和鋪滿秋草的沙灘,組成一個隱秘幽雅的環境,成為大雁棲息的理想地方。據說,大雁和天鵝一樣聖潔,凡是人畜污染過的水草,它們都不再食用。春秋兩季,人們能在這裡看到一群群的大雁。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裡也得了一個美麗的名字:落雁灘。
青年獵人站立的荒崗,在落雁灘東面,拔地而起,有楊樹梢那麼高,十分陡峭。上面長著一蓬蓬蔭柳和刺槐叢,密密匝匝的,很隱蔽,人站在裡頭也不易被覺。這裡居高臨下,能清楚地俯瞰落雁灘的全貌。
小夥子悄悄放下肩上的獵槍和獵物,蹲下身子,撥開蔭柳棵的枝條,機敏而欣喜地向落雁灘上窺望。這群大雁有三十多隻。十來只在積水潭邊張開翅膀洗濯、飲水,另十幾隻散落在沙灘上覓食草芽和草種。一隻站崗的大雁高高地昂起頭,像荷槍實彈的哨兵,在沙灘上走來走去,警惕著周圍的動靜。
小夥子看到這個組織嚴密的雁的部落,眨眨眼笑了。這時,他完全不是一個剽悍英俊的獵人了,倒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笑起來顯得那麼燦爛,那麼天真。他喜歡大雁,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黃河故道兩岸的深港河汊,是南來北往的大雁歇腳的地方,當地的老百姓把大雁看做神聖的鳥,看成高貴的客人,從來不傷害它們。民間傳說,雁是一種義鳥,在飛行途中,有一隻掉隊,所有的雁都會停下來,等掉隊的雁休息好了再一同飛行。一對大雁,如果有一隻被人傷害,它的侶就不再飛走,只在這一帶飛翔哀鳴。站崗失職的哨雁也要留下,和失去侶的孤雁一道,向捕雁人伺機進攻。那種進攻完全是不顧一切的。它們用堅硬的翅膀掃打;用嘴啄人的眼睛。但這種報復極少成功,大多招致更大的災難,一同被殺死。那結局是很悲壯的。不過,有時也有例外。據說很久以前,一個獵人打死一隻大雁,第二天又來到老地方,突然從一個荒崗上箭一樣飛下兩隻雁,直向他撲去。那人來不及給槍裝上火藥,只好一邊用槍管亂撥亂打,一邊驚恐得落荒而逃。兩隻雁「嘰——!嘰——!」大叫著緊追不捨,腿被打斷了也不後退,終於將那人眼睛啄瞎。獵人滿臉是血,捂住臉在地上翻滾。幾天以後,人們又找到了那兩隻大雁,它們已落在一片草叢裡絕食而亡。這件事曾轟動一時。老百姓說,那個獵人算不得真正的獵人,那兩隻雁卻是真正的義鳥。它們為而戰,為殉命。後來,那兩隻雁被人埋在一個積水潭邊。這就是現在這個落雁灘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