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八章 紅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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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學校的最初的日子裡,杜小康除了帶父親治病,其餘的時間,差不多都在紅門裡呆著。***
紅門幾乎整天關閉著。沒有人再來敲紅門了。那個曾在紅門裡揭露杜家雜貨鋪摻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雜貨鋪垮台,將家中積蓄拿出,又從親戚朋友處籌了一筆款,在油麻地新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就在橋頭上,位置顯然比「大紅門」還要好。晚上,人們也不再到杜家來聽說古了。杜家現在也費不起這個燈油錢。
紅門裡,一下子顯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裡也沒有太多的聲響,只是偶然有一串腳步聲,或幾句平淡的問答聲。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總是坐在門檻上,聽著紅門外的動靜。當他久久地聽不到外面的動靜后,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陽光照著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樹,枝葉就將影子投在了院地上,無風時,那枝葉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風,就把影子搖亂了,亂得晃人眼睛。風掠過枝頭,總是那番單調的沙沙聲。這沙沙聲彷彿已經響了千年了。枝頭上偶然落上幾隻鳥,叫兩聲就不叫了,因為安靜,就立在枝頭上打磕睡。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太安靜,就驚醒來,一身羽毛收緊,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然後戰戰兢兢地叫了幾聲,受不了這番安靜,朝遠處飛去了。
杜小康說不清楚是困,還是不困。但杜小康懶得動,就雙腳蹬著門框的一側,身子斜倚在另一側,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雙眼。
到了晚上,村巷裡似乎反而熱鬧一些。呼雞喚狗聲,叫喊孩子歸家聲,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飯後,腳步聲就會多得紛亂。人們在串門,在往某一個地方集中。孩子們照例又要分成兩撥,進行「殊死」的巷戰。一時,巷子里人喊馬叫、殺聲震天,彷彿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氣了。以往總要扮演總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時就像被革了職或被冷落一旁的將軍那樣,在不能威風疆場時,心中滿是哀傷與悲涼。他站在紅門下聽著那些急促的腳步聲、雨點一樣的棍棒相擊聲和慘烈的喊叫聲,真想衝出門去,站在斷壁或草垛上指揮他的軍隊作戰,甚至希望在戰鬥中挂彩,然後威武地在他的軍隊前面走過。……他在大紅門的背後假想著,重溫著大紅門昨天時的感覺。可是他終於沒有衝出門去。因為,他已不可能稱王稱霸了。現在,他如果想加入這場遊戲,也只能充當一個小「炮灰」。在遊戲中承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原來居然並不是隨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門外的遊戲中,只有桑桑那樣的孩子,才能充當總司令之類趾高氣昂的角色,就離開了大紅門,又坐回到了門檻上,然後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樹的另一番樹影……
等村巷裡最後一個孩子的腳步聲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紅門。那時,村巷裡,只有一巷滿滿的月光。他獨自從地上撿了一根剛才孩子們遺落的木棍,隨便砍了幾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後返回紅門裡。
這樣過了些日子,杜小康終於走出了紅門,並且在大部分時間裡將自己暴露在外面。他東走西走。他要讓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見他。他像往常一樣,穿著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乾淨的衣服,並且不免誇張地表現著他的快樂。
但在白天,他並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為,不上學的孩子並不太多。他在村巷轉,在打麥場上轉,在田野上轉,總不能遇到足夠多的孩子。
這時,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親杜雍和仍然癱瘓,然後,他撐一隻木船離開油麻地,去給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並且已能扶著牆走路了。照理說,他還需治療,但杜家實在已經山窮水盡,他不能再繼續借錢治病了。
杜小康還從未領略過如此深切的孤獨。
但杜小康畢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憐憫自己,更不能讓其它人來憐憫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當他聽到對岸的讀書聲、吵鬧聲,感覺到大家在他退學之後,一切都如往常,並不當一回事兒之後,他開始在河邊大聲唱歌。他把在文藝宣傳隊學的那些歌,一個一個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對岸的孩子們沒有聽見,他爬到了岸邊的一棵大樹上。這棵大樹有幾根粗粗的橫枝,幾乎橫到河心。他坐在橫枝上,一下子與教室拉近了,就彷彿站到了教室的後窗下。他演過機智的偵察英雄,演過英武過人的連長。他依然記著桑喬在排練節目時的話:「想著自己是個英雄,是個了不起的人,走步時,要大步流星,頭要高高地昂著,望著天空,天空有雲,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個能夠騰雲駕霧的人。誰能和你比呀,你是個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沒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覺得自己忽然地比別人高大,高大許多,而別人在你眼裡呢,明明是個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變得渺小了。你要這麼看人,這麼看,就彷彿你站在檯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檯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個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個一般的人,你還不覺得驕傲嗎?還能不激動嗎?人一激動,就會鼻頭酸溜溜的,眼睛就紅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見人影了……」他就這樣唱下去,唱到**時,他就會站在橫枝上,用一隻手扶住在頭頂上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讓自己都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