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塵埃落定 第一章(10)
我們這裡整隻羊剛下到鍋里,茶水剛剛飄出香味,油鍋里剛剛起出各種耳朵形狀的麵食,就看見山樑上一炷,兩炷,三炷青煙衝天而起,那是貴客到達的信號。***帳篷裡外立即鋪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前擺上了各種食物,包括剛從油鍋里起出的各種面炸的動物耳朵。聽,那些耳朵還吱吱叫喚著呢。
幾聲角號,一股黃塵,我們的馬隊就衝出去了。
然後是一隊手捧哈達的百姓,其中有幾位聲音高亢的歌手。
然後是一群手持海螺與嗩吶的和尚。
父親領著我們的貴客在路上就會依次受到這三批人的迎接。我們聽到了排槍聲,那是馬隊放的,具有禮炮的性質。再後來是老百姓的歌聲。當悠遠的海螺和歡快的嗩吶響起的時候,客人們已經來到我們跟前了。
麥其土司勒住了馬,人人都可以看見他的得意與高興。而與他並肩的省府大員沒有我們想象的威風模樣。這是個瘦削的人。他脫下頭上的帽子對著人群揮舞起來。嘩啦一聲,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黃的草地上跪下了。家奴們弓著腰把地毯滾到馬前,兩個小家奴立即四肢著地擺好下馬梯了。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夥伴索郎澤郎。
瘦漢人戴正帽子,扶一扶黑眼鏡,一抬腿,就踩著索郎澤郎的背從馬上下來了。他揮揮手,幾十個衣帽整齊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當土司走到太太身邊時,只聽刷一聲響,他們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個整齊的軍禮。然後,黃初民特派員向土司太太送上了綢緞、玉石和黃金做見面禮。土司太太奉上一碗酒,一條黃色的哈達。姑娘們也在這個時候把酒和哈達捧到了那些漢人士兵們手中。喇嘛們的鼓樂也就嗚嗚哇哇地吹了起來。
黃特派員進入帳篷坐下,父親問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獻舞了。通司說:「等等,特派員還沒有作詩呢。」原來,這個漢人貴客是一個詩人。詩人在我們這裡是不會有擔此重任的機會的。起先,我見他半閉著眼睛還以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們的美色中了。
黃特派員閉著眼睛坐了一陣,睜開眼睛,說是作完詩了。興緻勃勃看完了姑娘們的歌舞,到喇嘛們冗長的神舞出場,他打了個呵欠,於是,就由他的士兵扶著,吸煙去了。他們確實是這樣說的,特派員該吸口煙,提提神了。喇嘛們的興趣受到了打擊,舞步立即就變得遲緩起來。好不容易才爭得這次機會的敏珠寧寺活佛一揮手,一幅釋迦牟尼繡像高舉著進了舞場。只聽「嗡」的一聲,人們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僧人們步伐復又高蹈起來。
土司對太太說:「活佛很賣力氣嘛。」
母親說:「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父親就快活地大笑起來,他說:「可惜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許,等他們明白這個道理卻已經晚了。」
活佛戴著水晶眼鏡過來相見,臉上的神並不十分自然,還是父親拉住了他鬆軟肥胖的手說:「我們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賬了,你就好好替我們念經,保佑我們所向無敵吧。」多年來備受冷落的活佛臉上頓時紅光閃閃。
父親又說:「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過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帳篷里,黃特派員身邊的士兵已經換成了我們的姑娘,他的雙眼像夜行的動物一樣閃閃光。
這天最後的節目是照相。
我們一家圍著黃特派員坐好后,我才現哥哥沒有回來。原來,他在後面押運買來的軍火:步槍、機槍和子彈。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們現在常說的翻譯。我們那時就把這種能把一種語變成另一種語的人叫做通司。父親把我抱在懷中,黃特派員坐在中間,我母親坐在另外一邊。這就是我們麥其土司歷史上的第一張照片。現在想來,照相術進到我們的地方可真是時候,好像是專門要為我們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畫圖。而在當時我們卻都把這一切看成是家族將比以前更加興旺的開端。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那樣生氣勃勃,可照片卻把我們弄得那麼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將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親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當時他正野心勃勃,準備對冒犯了我們的鄰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記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種意到拳到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