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塵埃落定 第八章(6)
喝茶時,拉雪巴土司對塔娜說:「知道最大的贏家是誰嗎?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說什麼,但一口熱茶正在嘴裡,等把茶吞下去,又什麼也不想說了。
從帳篷里出來,塔娜竟然問我:「那個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嗎?」
我放聲大笑,並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馬馱著我向一座小山岡衝去。我這匹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處沖。這很有意思,據我所知,還沒有馬匹一定要這樣。它一直衝到曠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岡上才停下。現在,河流、曠野、我在曠野上開闢出來的邊境市場,都盡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騎也是一匹好馬,跟在我後面衝上了山岡。和風送來了她的笑聲,咯咯,咯咯咯,早春時節,將要產蛋的斑鳩在草叢裡就是這樣啼叫的。
她的笑聲是快樂的笑聲。
這證明,我能給心愛的女人帶來快樂。
她騎在馬上笑著向我衝過來了。鞭梢上的紅纓在空中旋舞。我沖著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貢女土司嗎?」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著,向我衝過來,我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向著另一匹馬背上的她撲了過去。她出一聲能鑽進人骨髓的尖叫。馬從我們兩個的下面衝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在空中飛起來了。然後,才開始下落。下落的速度並不太快,至少我還來得及在空中轉一個身,讓自己先摔在地上。然後,才是我的美麗的塔娜。下落的時候,我還看得見她眼睛和牙齒在閃光。
老天爺,夏天的草地是多麼柔軟呀!
剛一落地,我們的嘴唇就貼在了一起。這回,我們都想接吻了。我閉上眼睛,感到兩張嘴唇間呵護著一團灼熱而明亮的火焰。這團火把我們兩個都燒得滾燙,呻吟起來。
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分開了,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中的白雲。
塔娜喃喃地說:「我本來不愛你,但衝上山岡時,看著你的背影,又一下就愛上了。」
她又來吻我了。
我躺在清風吹拂的小山岡上,望著雲團洶湧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漩渦里了。
我告訴塔娜自己有多麼愛她。
她用鹿茸花綢布一樣的黃色花瓣蓋住了我的眼睛,說:「沒有人看見我而不愛上我。」
「我只不過是個傻子。」
「天下有你這樣的傻子嗎?我害怕,你是個怪人,我害怕。」
33。世仇
飢荒還沒有結束。
雖然土司們大多認為自己的領地就在世界中央,認為世界中央的領地是受上天特別眷顧的地方,但還是和沒有土司的地方一樣多災多難:水火刀兵,瘟疫飢荒。一樣都躲不過去,一樣也不能倖免。鬧到現在,連沒有天災的年頭也有飢荒了。看來,土司們的領地是叫個什麼力量給推到世界邊上了。
百姓們認為,一到秋天,飢荒就會過去。
但那是依照過去的經驗。過去,一到秋天,地里就會有果腹的東西下來:玉米、麥子、洋芋、蠶豆和豌豆。沒有餓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了。但現在的問題是,大多數土司的大多數土地上,沒有莊稼可以收穫,而是一望無際茂盛的罌粟迎風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悟,把正在出苗的罌粟毀了,雖然季節已過,只補種了些平時做飼料的蔓菁和各種豆子,卻有了一份實實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穫。
我問拉雪巴土司,傳說當初剷除煙苗時,他流了淚水是不是真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當初他鏟煙苗時,別的土司都笑話他。現在,國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煙,該他們對著越濫賤的鴉片哭鼻子了。
麥其家又迎來一個豐收年,玉米、麥子在曬場上堆積如山。麥其家的百姓有福了。麥其家的百姓不知道這麼好的運氣是從哪裡來的。看看天空,還是以前那樣藍著。看看流水,還是以前那樣,順著越來越開闊的山谷,翻卷著浪花,直奔東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