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塵埃落定 第二章(8)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說。
父親回過頭,十分認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點點頭。父親丟開女人,劈手從哥哥腰間取下手槍,頂上火,遞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個死人多吉次仁就對我們揚了揚他沒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著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聲尖叫。
我又開了一槍。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對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這個女人捂住了眼睛沒有看見。
父親十分空洞地笑了一聲,並拍拍我的腦袋,對女人說:「哈哈,連我傻瓜兒子都有這麼好的槍法,就更不說我的大兒子了。」這樣,就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新歡了。他又說:「看吧,等央宗再給我生個兒子,你們三兄弟天下無敵!」這樣,又算是把央宗作為家裡一個新成員介紹給我們了。與此同時,父親還奪下我手中的槍,掖回哥哥腰裡。那具死屍馬上撲滿了蒼蠅。麥其土司說:「我是想讓他做查查寨頭人的,是誰把他打死了?」
家丁隊長跪下:「他想對主人開槍,我只好把他結果了。」
父親摸摸自己的腦袋,問:「他從哪裡弄來了槍?」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見哥哥和家丁隊長都不說話,父親說:「你傻笑什麼,你知道什麼吧?」
這一天,我是當夠了主角。
看見他們那樣痴痴地看著我,怎麼能讓他們失望呢?於是,我就把這件事後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說了出來。講著講著,我的汗水就下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件事實在太複雜了。用一個傻子的腦子來回憶一個聰明人所布置的事,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來,聰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遠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裡打一個洞,那裡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障眼的疑團,可到頭來總是徒勞枉然。我說話的這會兒,也許是陽光過於強烈的緣故吧,汗水從父親和央宗臉上,更從家丁隊長的臉上小溪一樣流了下來。我還注意到,父親和央宗的汗水是從緊皺的眉間冒出來的,晶晶亮亮順著鼻尖滴落到塵土裡。家丁隊長的汗水卻從額前的際渾濁地滲流出來,把被淹沒的眉毛弄了個一塌糊塗。
在我的故事中,應該死兩個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現在,卻只死了一個男人。死了的男人張著嘴,好像對眼前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進了死人的口中,這樣,那大張著的嘴就好看一點了。
父親突然說:「好啊!」
父親又對他的人說:「既然這樣,我只好帶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麼人打了主意來殺你。」
就這樣,母親深恨著的央宗順理成章地進了麥其家的大門。這下,他們就大張旗鼓地睡在一張床上了。有人說,是我這個傻子給了父親借口,讓他把野女人帶進了家門。但我已經忘了這件事了。更何況,土司要叫一個女人到自己床上,還需要有什麼借口嗎?說這話的人比我還傻。我們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時候,給人倒拖著的死人腦袋在路上磕磕碰碰,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悶聲響。
土司太太領著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現在騎樓平台上。
土司太太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紅色衣裳,白色的長袖在風中飄揚。母親居高臨下地注視著父親領著新歡走近了寨門。母親是從一個破落的漢人家裡被一個有錢人買來送給我父親的。照理說,麥其土司能不顧門第觀念而這麼長久地和她相愛已經是十分難得了。麥其土司在他的感生活上總是叫人出其不意。當年,土司太太剛死不久,遠遠近近前來提親的人不絕於途,麥其土司都謝絕了。人們都誇他對前太太深懷感。這時,他結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親,一個沒有來歷的異族女人結成夫婦。人們都說:「一個漢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向一個土司的女兒求婚的。」是啊,我們周圍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貢土司、迪爾窪土司,還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兒,我又在什麼時候娶了他的妹妹的。再遠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說曾經和麥其土司有過姻親關係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個土司,次沖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間平壩上的兩個土司,還有幾戶土司已經沒有了名號,在國民黨的縣官手下做守備,勢力雖不及從前,但仍領有自己的土地與人戶。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遠親近戚,雖然有時也是我們的敵人,但在婚姻這個問題上,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寧願跟敵人聯合,也不會去找一個骨頭比我們輕賤的下等人的。父親卻打破了這個規矩。所以,一開始,人們就預麥其土司和漢人女子的好日子不會長久,這麼多土司,這麼多土司的這麼廣大的土地上的人們都在說,麥其土司只不過是感到新鮮罷了。結果,哪一個土司邊界上都沒有出現麥其土司前來求親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