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塵埃落定 第三章(4)

4.塵埃落定 第三章(4)

為了我的病,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之間又展開了競賽。***

他們都聲稱能治好我的病。門巴喇嘛近水樓台,念經下藥,誦經為主,下藥為輔,沒有奏效。輪到濟嘎活佛上場,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藥為主,誦經為輔。我不想要這兩個傢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話。吃藥時,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葯從口中下到胃裡,隨即就滑到腸子里去了。也就是說,葯根本不能到達害怕老鼠那個地方,它們總是隔著一層胃壁就從旁邊滑過去了。看到兩個傢伙那麼寶貝他們的藥物,那樣子鄭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門巴喇嘛的葯總是一種烏黑的丸子,一粒粒裝在漂亮的盒子裡頭,叫人覺得裡面不是葯而是寶石一類的東西。活佛的葯全是粉末,先在紙里包了,然後才是好多層的黃色綢子。他的胖手掀開一層又一層彷彿無窮無盡的綢子,我覺得裡面就要蹦出來整個世界了,結果卻是一點灰色的粉末。活佛對著它們念念有詞,做出十分珍貴的樣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怕的地方也想笑。那些粉末倒進口中,像一大群野馬從乾燥的大地上跑過一樣,胃裡混濁了,眼前立即塵土飛揚。

問兩個有法力的醫生我得了什麼病。

門巴喇嘛說:「少爺碰上了不幹凈的東西。」

濟嘎活佛也這樣說。

他們說不幹凈的東西有兩個含意:一個是穢的,另一個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種,也懶得問。索郎澤郎能把兩個醫生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說:「少爺,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幹凈的東西。」說完,索郎澤郎和我一起開懷大笑。將來的行刑人笑是不出聲的。他的笑容有點羞怯。索郎澤郎的笑聲則像大盆傾倒出去的水嘩嘩作響。瞧,兩個小廝我都喜歡。我對兩個人說:「我喜歡你們。我要你們一輩子都跟在我屁股後面。」

我告訴他們我沒有碰上不幹凈的東西。

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我一個人說話。索郎澤郎沒有什麼話說,所以不說話。小爾依心裡有好多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這種人適合送到廟裡學習經典。但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行刑人。兩個小廝跟在我身後,在秋天空曠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越來越藍。罌粟果實的味道四處瀰漫,整個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對小爾依說:「帶我到你家裡看看。」

小爾依臉刷一下白了,他跪下,說:「少爺,那裡有些東西可比老鼠還要叫人害怕呀!」

他這一說,我就更要去了。我並不是個膽小的人。過去我也並不害怕老鼠,只有母親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所以,我堅持要到行刑人家裡看看。

索郎澤郎問小爾依他們家裡有什麼東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說,「都是沾過血的。」

「還有什麼?」

他的眼睛四處看看,說:「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說:「你在前面帶路吧。」

想不到行刑人家裡比任何一個人家裡更顯得平和安詳。

院子里曬著一些草藥。行刑人根據他們對人體的特別的了解,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醫生。小爾依的母親接受不了嫁給一個行刑人的命運,生下兒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裡的女人是小爾依的八十歲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誰后,便說:「少爺,我早該死了。可是沒有人照顧你家的兩個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顧的,我不能死呀。」

小爾依對她說少爺不是來要她的命的。

她說,老爺們不會平白無故到一個奴才家裡。她眼睛已經不大好了,還是摸索著把一把把銅茶壺擦得閃閃光。

我們參觀的第一個房間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條的,裡面編進了金線的,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東西都是歷代麥其土司們賞給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種刀子,每一種不同大小、不同形狀的刀子可不是為了好看,針對人體的各個部位有著各自的妙用。寬而薄的,對人的頸子特別合適。窄而長的,很方便就可以穿過肋骨抵達裡面一個個熱騰騰的器官。比新月還彎的那一種,適合對付一個人的膝蓋。接下來還有好多東西。比如專門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種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齒。這樣的東西裝滿了整整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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