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八章 肉麻(4)
豈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說,小跳,有你這句話我已經知足了。你以為我真會讓你去打聽去調查?我算個什麼東西,還妄想高攀副省長,別說他不是我父親,萬一要真是,他會認我這麼個東西?送我回家吧,給陳在打電話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議,到唐菲的那套單元里去會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親自下廚,菜譜也是她定的:燒粉條兒、炸肥肉、豬皮凍兒、木樨肉,還有一道甜點烤小雪球。她們記起了,這就是許多許多年前她們初次聚會的菜肴,這就是當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錢巨款擺下的盛宴。如今,這些「大菜」孟由由都還會做,她和尹小跳在廚房忙活著,唐菲又要吃鹵兔頭。尹小跳想起來了,那是許多許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唐菲請她吃的好東西:三分錢一個的鹵兔頭,肉的品質小豆冰棍的價格,又脆又響又香啊。她要陳在開車出去買,遺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沒有這種東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會製作這種東西。
她們坐下來進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們喝紅酒。被疼痛折磨得渾身汗濕的唐菲從床上起來,步態飄逸地走過來落座,一掃滿面晦氣。她眼波流動,顧盼生;她神態秀敏,千嬌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兒唐菲又回來了,她會用紅紙為尹小跳和孟由由點染嘴唇把她們收拾得妖妖冶冶,接著她就會披起橡膠雨衣表演「開羅之夜」。你看她端起紅酒一飲而盡,她不是已經醉眼蒙了嗎,這醉生夢死的唐菲啊,這不屈不撓的美人兒。
她們誰也沒有吃出「大菜」們的味道,卻都神誇張地點著頭,表示她們找到了從前找回了從前,從豬皮凍兒上,從炸肥肉上找回了她們那永不再現的清白的歡樂。只有眼淚不聽從她們的吩咐,不配合她們的誇張,她們的眼淚跌進她們的酒杯,酒是鹹的,她們笑著。
她們笑著。
……
半個月之後唐菲死在醫院,尹小跳和孟由由守候在她身邊。沒有別人來醫院看過她,儘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識地瞟著病房的門。那些男人都到哪兒去了?那些享用過唐菲戲耍過唐菲,也被唐菲戲耍過的男人們。後來唐菲的眼就不往門口瞟了,她沒有瞟的勁兒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她醒了過來,她看清了守在床邊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說過來,過來。尹小跳說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堅持說著過來,過來。她指指自己的嘴說,也許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經歷了很多男人,但是誰也沒有碰過我這張嘴,任何一個人也沒碰過我這張嘴,我不許他們碰。有一回縣裡一個倒騰汽車了家的土財主請我吃飯,在飯桌上冷不防伸手鉤住我的脖子就要親我。我扭扭臉說幹什麼呀你。他說你說幹什麼呀。我說你要想幹什麼用不著這麼費事,咱們現在就可以干。土財主嬉皮笑臉地說:「還當是你得過一會兒才說這話呢,沒想到這麼痛快。我見過兩種女人,低級一點兒的一上來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級一點兒的你只能先動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劃到高級一點兒的那邊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過來你過來呀,你聽我說。我的嘴是乾淨的,這是我身上惟一還拿得出手的東西。讓我親親你吧,讓我親親你。
唐菲頑強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蒼白而又冰冷的嘴親了尹小跳的左臉。
尹小跳的左臉漸漸覺出了灼熱,她感覺她的左臉上肯定有一個輪廓清晰的唇印。幾天之後當她去殯儀館為唐菲送行時,她覺得那唇印還在她左臉上貼著。一個陌生的花白頭的男人站在殯儀館門口緊盯著尹小跳的臉,使她很不自在。她猜測他看見了她臉上的印記,那是一件有形有狀有生命的東西,它並沒有隨著唐菲的離去而離去,它留了下來,是唐菲栽種在尹小跳臉上的一個活物兒,這活物兒使尹小跳的左臉一陣陣地腫脹。那花白頭的男人盯著尹小跳的臉說,你剛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說您是誰?男人說我是,我是從前她在鑄機廠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著他的裝束,他穿一件深藍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長毛絨領子的半大棉襖,過時的樣子,卻很乾凈。她說您是戚師傅吧?他說我是姓戚。你怎麼猜出我姓戚?她說從前……唐菲告訴過我。他說你是她家裡……她說我不是她家裡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她了,她家裡的人呢?尹小跳望著遠處說,她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吧。他說,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