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山下的花環 十一(2)
玉秀顯得很是年輕,中上等的個兒,身段很勻稱。***臉面的確跟靳開來生前說的一樣,酷似在《霓虹燈下的哨兵》中扮演春妮的陶玉玲。秀長的眉眼,細白的麵皮,要不是掛著哀思和淚痕的話,她一定會給人留下一種特別溫柔和恬靜的印象。她上身穿件月白布褂,下身是青黑色的布褲,褂邊和褲角都用白線鑲起邊兒,鞋上還裱了兩綹白布(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按古老的沂蒙風俗,為丈夫服重孝)……
見我進屋,她站起來點了點頭,臉上閃出一絲笑容,算是打招呼。然而,那絲兒笑就像在暴風雨中開放的鮮花一樣,轉眼便枯萎了,凋謝了,令人格外傷感。
大家都默默地抽煙,好像都不知該對烈士的老母和遺妻說啥才好。
昨天晚上,我已對全連講過,關於梁三喜留下「欠賬單」的事,誰要是有意無意地透露給烈士親屬知道,沒二話,都要受處分!大家含淚擁護我定的「土法令」……
此時,我琢磨著該怎樣把話題引出來。我想應該先向大娘和玉秀介紹連長在戰場上的英雄壯舉,然後再問及照片和家信的事。但一看見床上躺著的那才三個多月的女娃和低頭不語的玉秀,我的心就隱隱絞痛。
如果不是我下到九連搞「曲線調動」,上級派別的指導員來九連的話,梁三喜怎會休不成假啊!那樣即使他在戰場上犧牲了,他與妻子不也能最後見一面嗎?再說,戰場上樑三喜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他也不會……
「秀哪,隊伍上不是打信說要三喜的照片啥的。」大娘對玉秀說,「你還不趕緊找出來。」
玉秀忙站起身,從床上拿過個藍底上印著白點點的布包袱,從衣服裡面找出半截舊信封遞給我:「指導員,別的沒有啥。他就留下過這兩張照片。一張是他五歲那年照的,一張是他參軍后照的。」
我接過半截信封,先摸出一張照片,一看是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這和從他的幹部履歷表中找到的照片,無疑是一個底版。
當我取出第二張照片看時,那變得黃的照片使我一怔:照片上有位三十五六歲的農家婦女,墨黑的頭,綰著髻,慈祥的笑臉,健康豐滿。在她的懷前,偎依著兩個一般大的小男孩。照片上方有行字:
大貓小貓和母親合影留念1952年5月於上海
「啊!」我像觸了電一樣驚叫一聲。這照片我不也有一張嗎?就夾在我上高小時用的那本相冊里……
我腦子嗡嗡響,轉身對著梁大娘:「大娘,這照片上……」
大娘探過身來,用手指著照片:「這邊這個孩子叫大貓,就是俺那三喜。那邊那個孩子叫小貓,是隊伍上的孩子。這照片,是大娘俺有一年到上海去送小貓時,抱著兩個孩子照的……」
霎時,我覺得眼前一陣黑,周身像處在飄悠悠的雲端里!啊,命運之神,你安排過芸芸眾生多少幕悲歡離合啊……
在我十幾歲之前,媽媽不止一次對我講過: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國民黨向山東沂蒙山區動了重點進攻。孟良崮戰役之後,為徹底粉碎敵人的進攻,我主力部隊外線出擊去了。
這時,我出生了。媽媽生下我第三天,她患了「擺子病」(沂蒙土話:即瘧疾),一點奶水也沒有,我餓得哇哇直哭。地方政府派人把媽媽和我送到蒙山1腳下的一個山村裡。村中有位婦救會長,是當時魯中軍區的「支前模範」。她也生了個小男孩,那男孩比我大十天。就這樣,那位婦救會長用兩個奶頭喂著兩個孩子。為躲過還鄉團的搜查,她把她的孩子取名大貓,叫我是小貓,說大貓小貓是她生的一對雙胞胎……
媽媽也曾多次對我說過,那婦救會長待人可好啦,有奶水先盡我這小貓咂,寧肯讓大貓餓得哭。媽媽在那婦救會長家中過了滿月,治好了「擺子病」,接著又隨軍南下了……
直到我將近五歲時,那婦救會長才把我送到上海,送到爸媽身旁。當那婦救會長帶著大貓悄悄走了之後,有十幾天的時間,我天天哭著找娘,哭著找大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