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山下的花環 十一(1)
我媽媽來隊的第二天傍晚。
我正和媽媽一起在宿舍里吃晚飯,段雨國急匆匆地闖進來:「指導員,快,連長的一家來隊了!」
我扔下碗筷,趕忙跟著段雨國來到接待烈士親屬住的房子里。
戰士們正你出他進地忙乎著。見我進來,梁大娘和韓玉秀站了起來。床上睡著那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娃。
段雨國對梁大娘說:「大娘,這是我們指導員!」
老人直朝我點頭:「唔,唔。讓你們操心了……」
梁大娘看上去年近七十歲了,穿一身自織自染的土布衣裳,褂子上幾處打著補丁。老人高高的個,背駝了,鬢完全蒼白,面孔乾瘦瘦的,前額、眼角、鼻翼,全鑲滿了密麻麻的皺紋。像是曾患過眼疾,老人的眼角紅紅的,眼窩深深塌陷,流露出善良、衰弱、接近遲鈍的柔光,裡面像藏著許多苦澀的東西。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偶然遇上,我怎會相信這就是連長的母親啊!
我連忙雙手扶著老人:「大娘,您快坐下吧。」
我把大娘扶到床沿坐下,轉臉對韓玉秀:「小韓,您也坐下。」
玉秀剛坐下,床上的孩子醒了,哇哇直哭。玉秀忙轉過身去給孩子餵奶,輕聲哄著啥事還不知的孩子:「盼盼,好閨女,莫哭,莫哭……」
「大娘,聽說你們上路十幾天了。怎麼才到……」
沒待我說完,段雨國貼著我的耳根告訴我,大娘她們下了火車,是步行趕來連隊的!
「啥?!」我心裡打了個寒噤。
從火車站到連隊駐地一百六十多華里,難道這祖孫三代是翻山越嶺,一步一步挪來的?這時,我現大娘和玉秀的鞋上、褲角上全沾滿了南國殷紅色的泥巴。昨天剛落過一場雨,路該是多難走哇!
段雨國對梁大娘說:「大娘,下了火車站不遠就是汽車站,汽車能直接開到我們連的山腳下。怎麼?你們沒打聽著有長途汽車站?」
玉秀小聲說:「打聽著了。」
大娘接過話:「庄稼人走點路,不礙事。」
「你們在路上走了幾天呀?」段雨國又問。
「四天帶一過晌。」玉秀邊給孩子餵奶邊說,「要不是老打聽路,走得興許還快些。」
我忙給段雨國遞個眼色,不讓他再問了。
在邀請烈士親屬來隊時,團里已寄去了足夠用的路費。這祖孫三代下了火車步行而來,是將路費用在別的事上了,還是為了省出幾塊錢?!梁三喜留下的那六百二十元的欠賬單,足以使我曉得梁大娘一家的日子過得該是有多難……
炊事班長帶著幾個戰士,端著剛出鍋的麵條和四碟兒菜走進來。他們把麵條盛進碗里,讓大娘和玉秀坐到桌前吃飯。
這時,大娘從床上摸過一個包乾糧的包袱。包袱是用做蚊帳用的那種紗布縫的,沾滿了旅途上的塵埃。大娘解開快空了的包袱,我一看,裡面包著的是些黑乎乎的碎片兒,還有幾個咸蘿蔔頭。大娘用手抓著那些碎片兒,朝麵條碗里放……
炊事班長上前抓住大娘的手:「大娘!別吃這爛瓜干做的煎餅了!瞧,都擠成碎渣渣了……」
「帶在路上吃沒吃完。孩子,吃了不疼撒了疼,用湯泡泡還能吃。」大娘說著,又把那煎餅渣兒往碗里捧……
我眼裡濕了。此時,只有此時,我才真正明白,梁三喜生前為啥因我扔掉那一個半饅頭而大動肝火啊!
…………
大娘和玉秀安歇後,我打電話報告團政治處值班室,說梁三喜烈士一家已來到連隊。
接電話的是搞報道的高幹事。他告訴我,一個月前,團政治處已給梁大娘和韓玉秀去過兩次信,讓她們來隊時一定帶上樑三喜生前的照片和寫的家信。高幹事讓我務必抓緊時間問一問照片和家信帶來了沒有。因為軍區舉辦的「英雄事迹展覽會」即將開館展出,梁三喜烈士的照片和遺物都太少,軍、師政治部已多次來電話催問此事……
次日早飯後,我又去看望大娘和玉秀。
屋內已坐著幾位戰士和幾位班、排長。玉秀去年(一九七八年)三月間曾來過連隊,他們跟她早就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