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家族 第二章(1)

16.家族 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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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平原往南遙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擋住了視線。那是著名的黿山山脈。這道山脈似乎分切了兩個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一架大山,那兩個故事也許會很快融合交織到一起。與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親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準確點說他們是山裡人。是否土生土長的山裡人不得而知,因為不同的記載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簡單點講,寧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這一點即便在平原上提起來也無人不知。它的名聲傳過高高的黿山山脈,勢力卻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這邊的平原有聲名顯赫的外祖父一族,還有差不多與之齊名的「戰家花園」,所以寧家要過山來就得小心翼翼了。

與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寧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親的老爺爺這一代,他們已經是省內最有名的幾個大地主之一了。與很多傳統大戶一樣,祖上有個規矩,就是不準分家。可是一個時代的風氣幾乎是無堅不摧的,當時「分治」的呼聲遍布大江南北,具體到一個大家庭怎麼就不可分治?老爺爺兄弟三個分成了三攤,於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轟轟烈烈的三個寧家。

我最牽腸掛肚的當然還是我們這個寧家。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就必須承認,我們從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徵兆,所以後來生的一切都不必驚詫。剛剛獲得權力的老爺爺喜笑顏開,琢磨著辦一些有趣的事。因為繼續為增加財富絞腦汁是愚蠢的,我們最不缺少的就是財富了。老爺爺打心眼裡喜歡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讓家裡人一律尊稱他們為「大師」——這種叫法與今天的意義頗為不同,那是「大師傅」三個字的省略。大師中有變戲法的、唱戲的、看星相的、神醫、牲口販子,甚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土匪。這個土匪年輕時候連中三槍,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沒死,還自己爬出了火網。老爺爺說這樣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麼?他一直到了暮年還是極為欣賞老土匪身上那三個疤痕。最後的那一年,老爺爺與之交談最多的就是這個人了,對那些冒險的故事百聽不厭。老土匪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但那雙眼睛還仍然野氣生生。

在各種各樣的大師的陪伴下,我們這個寧家走進了自己奇異的歷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斷地打我們的主意,如一個能夠單掌劈斷青石的人,他的來訪曾使全家歡天喜地,可宿了幾夜,離開時偷走了我們的三匹好馬;還有一個會耍連環刀的人,許諾將功夫傳給少爺,結果第七天上欺負了一個丫環,她坐在地上邊哭邊訴,家裡人去尋那人算賬,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樣,到了我的爺爺寧吉這一代,終於產生了奇迹。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寧珂議論自己的父親,母親偶爾提到,父親的神是木木的,不一。顯然對於一位複雜的歷史人物如何評價,對他而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沒有那樣的一位爺爺,也就沒有我的父親。

爺爺寧吉是被大師們簇擁著長大的。他喜歡每一位大師;但最喜歡的還是好馬。他收集了各種各樣的駿馬,特別鍾於純一色的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當家的去世不久,寧吉就成了一位騎士。

無論一位騎士給一個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帶來的豐碩的精神之果卻可以飼餵一代又一代人。到他這兒為止,我們寧家終於從喜歡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為有趣的人這一步。這無論如何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過一個騎士,心中就熱乎乎的。

寧吉騎了一匹紅騍馬,還隨身馱了吃物,有酒,有錢,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代表從來忠實於土地的寧家去探探險。他一走就是半年不歸,扔下了家裡數不清的事務,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兒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輩殘留的幾個大師。那個土匪大師也死去了,並在臨死之前教會了寧吉使用火器。

這支火器是長桿兒「雞搗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楊。寧吉第一次試槍就擊斃了一隻近在咫尺的蘆花大公雞。這隻雞在雞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雞,而且欺侮時緊緊啄定它們的頸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飛揚。寧吉毫不留地剪除了它。儘管只是一隻雞,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爺爺的俠義心腸,同樣也大致能夠讓人猜想他日後騎士生涯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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